第9章 第 9 章

“听家人说,你是徒步而来?”

坐定后,郑虔吩咐家仆为林无求添茶,其余晚辈纷纷起身立侍,惟林无求大咧咧坐着。

“正是。你家可真难找,你只告诉我你住哪条街,却未说这条街多长,我从南走到北,天快黑了才寻着。”林无求边呷茶边抱怨。

郑虔不禁仰笑:“这么说,你是特意来探望老夫?”

“是杜先生让我来,他事务繁重,抽不出闲。”

郑虔抚须,笑眯眯将林无求端详:“我看,是你自己的主意罢。”

“咳,”嘴唇被茶水烫个正着,林无求淡定面孔顿时装不下去,“你怎知道?”

“依子美的性子,必不可能让你走上整整一日,即便不亲自前来,也定为你雇辆驴车。”郑虔捻着须尖,一副看破少女谎言的得意之色,见少女撇嘴不屑,复关怀问,“行了多久路程?”

“记不清了,天亮时便出门。”

她还在途中迷路,差些钻进别人家门。

“何不乘车?”

“太贵,乘不起。”

直截了当的回答引得在场几位郑家人颜色各异的注目。

郑虔生出几许唏嘘,一月前,面前女子尚未显出任何约束自己的迹象,看样子与子美的相处或多或少影响了她。

“当省则省,不当省的亦毋须节省。”

“不累,横竖也闲着无事。”林无求说不累,面上真就毫无疲态,她接连饮了两盏茶,看样子却是渴得不轻。

仆人再度为她添满。

郑虔兴味浓厚地端量林无求,待她饮罢方言:“我想,小友来此应不止为送我药,恐怕还另有所图罢。”

林无求立时掬笑:“郑公英明,甚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对她的溜须拍马从容接受,郑虔宽和道:“说说看。”

“杜先生总咳嗽,”林无求面容严肃下来,“他身子向来不好,又不愿看郎中,我怕日子久了,把肺咳坏......”

不止白日,夜晚休息时,她亦偶尔闻见隔屋压抑的咳声,目见昏黄烛光映在窗上蜷缩佝偻的影子。

“所以你便想起老夫,因你的‘杜先生’曾言,老夫精通医术。”郑虔替她补上后半句。

“您真聪明。”林无求竖起大拇指。

“爹。”见郑虔扶案欲起,其子忙上前相搀。

郑虔由他挽着臂膀,吩咐道:“二郎,你去取纸笔,我写道方子,明日你带林小娘子去东市药肆抓药。”

“是。”中年男子恭敬应道。

“记得,抓完药将小娘子送回去,之后再归家。”

“儿记下了。”

望着怔怔的林无求,郑虔微笑:“毕竟,小友千里迢迢来探望我,不可使人空手而归,你说是么。”

这位不请自来的少女此刻方不由自主起身,为郑虔超乎意料的善良所打动。

她嗫嚅着欲说甚么,郑虔却向她招手:“你过来。”示意她随自己去。

林无求跟随其后,出屋门,行至西面一间书房,其内书架密布,卷轴层叠堆放。郑虔动作缓慢,于架上翻找一阵,才找出所寻之物。

“这卷《千金要方》,你拿去认真研读,对人之五脏六腑杂病及治疗之法当有所领悟。”

“......”

干甚么,这是干甚么?林无求瞠目结舌,手臂万不肯伸。

将她一身懒骨瞧得通透,郑虔淡笑:“世间最贵重者莫过人之性命,这里面记载的均是如何救人于危难之法,故称千金之书,纵闲时一翻,亦当大有裨益。”

适才方承对方恩情,林无求惟有艰难收下:“......多谢郑公。”

摊开扫掠一眼,密密匝匝的字令她头皮发麻,赶忙又合上。

这时,暮鼓之声响起,宵禁时刻将至,长安坊门渐次关闭。

郑虔望了眼低垂厚重的天幕,交待她道:“今夜便宿在家中罢,明早再按方去取药。”

“哦。”林无求乖乖应道,想了想,又乖乖道声谢。

不知不觉,她开始打从心底尊敬对方,见老者在仆人搀扶下离去,忽道:“郑公。”

郑虔跨过门槛,回头。

“保重身体。”不学无术的少女攥着卷《千金要方》,模样怎么观怎么别扭。

“好。”郑虔笑应。

“......郑公!”倏地又喊。

郑虔再度回头,耐心道:“怎么?”

“你识得安禄山此人么?”林无求问。

翌日,郑虔次子雇了辆马车,领林无求往东市药肆里抓药。

一路上林无求心不在焉,脑中始终回忆着郑虔昨日之语。

“安禄山?”郑虔面色微敛,脚步停下,思量须臾,“怎忽然询问此人?”

“没甚么,有点兴趣,随便问问。”林无求一脸纯良。

郑虔沉吟少许,道:“此人乃我朝地位最高藩将之一,且久驻河北,他的事,常人恐难以知之详尽。”

林无求闭目回忆。

「老夫只知,开元二十四年,他因讨伐契丹失利,原判斩首之刑,圣人却赦免了他,大略从那时起,此人便展现出飞黄腾达的气运。」

「短短数年,安禄山一路扶摇直上,备受宠遇,听闻朝见时,常以忠憨之语讨得圣人欢心。不过,那些直傻之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无人可以探明。」

「不但陛下喜爱他,贵妃亦喜爱他。贵妃小他十余岁,却将他收作养子。」

「如今他身肩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麾下军队占朝廷兵力三分之多,朝中恐怕更布满他的耳目。」

「布满耳目?他想谋反么?」林无求脱口道。

「倘若换作是你,拥有匹敌朝廷的军队与实力,你会如何选择?」郑虔既未直接答她,也未避而不谈,仅盯着她的双眼,充满智慧的沉黑瞳眸如一口幽潭深不见底。

「你能这般问,应是听见了甚么传闻。如今举朝上下不乏纷纭议论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包括圣人在内,无人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林无求睁眼。

不,早晚得发生。

然安史之乱发生于哪一年,这最关键的知识,她不出意料地毫无记忆。

真该死,林无求抓抓脑壳,早知好好学一学历史知识。

「您既猜到他有不臣之心,为何不早做准备,至少迁居安全之处?」

「我说过,无人希望这样的事发生。」郑虔只留给她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林无求却以敏锐的直觉明白过来。

侥幸心。正如白日食店里那一桌士人,认为纵边将叛乱,亦不足为忧。

还是待杜甫回来,早日劝其搬家罢。林无求暗自泄气,他人就先甭管了。

购置罢药材,归程时,目光掠过胡姬酒肆,林无求蓦地喊道:“等等。”

马车停稳,她奔去道旁,闪进一家酒肆,片刻抱着坛酒归来。

面对郑家次子疑惑的神色,她笑眯眯解释:“杜先生新官上任,须为他庆贺一番。”

“原来如此。”男人闻罢展颜。

林无求抱着酒坛,满怀期待地乘车归家。

这一日为杜甫启程之后的第六日。

第七日,林无求起了大早,东游西晃,绕着邻舍篱笆旁的小径转了数圈,至天色将暗,方才老实回到家中。眼望天边燃烧的夕日染红青山,她压下期待,心想,也许明日杜甫便回来了。

第八日,杜甫仍然未归。林无求于院中静坐一天,薄暮时分,起身回屋睡觉。

第九日,邻舍叔伯过来瞧她,安慰道,许是路途耽搁,迟两日便到了,这类事时常发生。

第十日,林无求再度随邻居上山,彼时山风凛冽,除常青树依旧泛绿,大多木叶残枯飘落,露出遒劲光秃的枝杈,地面白霜凝结,不再闻流水潺潺,鸟鸣清幽,整座山静谧如凝固的墨画。

他们寻着一些不算昂贵的药草,经验丰厚的长者言,这座山今岁已教人采摘空了,大抵不剩甚么好物。

林无求捡到一根木棍,携下山去,说要为杜先生做个拐杖。

第十一日,院内铺着零星草药,林无求坐在阶前专心致志地削木棍,削累了便拿起身侧那卷《千金要方》,往往读不满三页又搁下。

她想,杜甫为何还不归,是否路上出了何事。

思着思着,柴刀径直割在指上,林无求停下动作,注视一阵自己光洁无缺的手指,接着削。

又削到手,停顿,总结经验再削。

又削到手。

......

第十二日,杜甫未归。

林无求认为杜甫非轻诺寡信之人,对方至今不回,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定非哄骗她在此等待,而自己洒然离开。

林无求自不知晓,当她于长安郊外日日翘首时,远在奉先的杜甫风尘仆仆回到妻子家,听闻尚在襁褓的幼子因饥饿夭折的消息,哀恸不绝,痛彻心扉。

纵风作信,奉先的泣泪传不到遥远长安。这年十月,皇帝携杨氏姊妹驾幸骊山华清宫避寒,王母瑶池,婀娜歌舞,云缭雾绕,穷奢其极。

渔阳鼙鼓动地来。这年十一月,林无求坐在阶前等待远人,边将安禄山自范阳起兵,秋风扫叶,势如破竹。

林无求依然数着日子。

十三日,未归。

十四日,未归。

至第十五日,林无求抄罢诗文,将千金要方看了三页,观天色渐阴,自卧房取出购置的桑落酒,拍掉封泥,给自己倒了碗。

还挺好喝。

坐在阶前,自斟自酌。古人酿造的酒不甚浓烈,尝来齿颊生香,林无求当饮子一样喝,不多时便打了数个饱嗝。

她准备的这坛酒不会再有人来喝了。

眼皮上下打架,头脑昏沉之际,林无求倚靠檐下,如此想到。

朦胧中,有人轻晃她肩。

耳畔传来驴的呼气,时远时近,沾着远人奔波跋涉的气息。

无求。谁轻唤她,无求。

她烦躁不堪,心底苦闷异常,抬臂挥开萦绕耳畔的声音,口中嘟囔不清,又睡去。

那道声便安静了。

林无求倚着门柱,长久不再动弹,似陷入一场好梦。

依稀间,一道沉着坚实的臂弯将她抱起,由屋外迈向屋内。半掀眼帘,近在咫尺的素白衣袍浸染风霜的凉,浅淡草药味糅杂风尘沁入鼻端。

来人将她置于榻上,替她掖好被衾。目光凝视片刻,转身欲走,一只手攥住袖底,牵绊住他的脚步。

“我以为你走了。”

男人回身,烛光下,一道晶莹泪痕自少女颊畔流落。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她哽咽着,眼泪大颗滚下腮边。

透过氤氲视野,一双干燥宽厚的手替她擦拭泪痕,力度极尽温柔,她止不住泪,眼睫眨动,哭得愈发汹涌。

“我错了......妈妈,我想回家.....”

抚在颊边的手蓦然停顿,她无法顾忌,抽噎不止。须臾,那只手继续轻柔为她拭泪。

仿佛她哭出多少泪,便为她拭去多少泪。

林无求沉入一场并不美好的梦境。

梦里她挺拔俊朗的父亲与母亲离婚,随富人家的女儿远走,母亲自此如同换了个人,没日没夜地工作挣钱,她说,要带林无求过上富贵日子。

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只再无暇教导林无求。

缺乏管束的孩子往往野性难驯,林无求不喜欢学校老师,她知道,学校老师也不喜欢她。

唯一的例外,是班上成绩最好那位女生,戴副斯斯文文眼镜,时常独自安静地看书。她不嫌弃林无求成绩差,总耐心教她课本外的知识,她说,无求,你知道么......

林无求喜欢温柔的人。她喜欢听温柔女人的话,却喜欢惹温柔男人生气,然后再听他话。

她忘了,究竟从何时起,她养成如此令人生厌的脾性,变成这般举止无礼、乖张戾气的模样。

“......没、人,喜欢我......没有人......”

酒醉催使情绪失控,她哭得伤心欲绝,几欲断气。

“母亲,不要、我......父亲讨、讨厌我......”

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有双手始终摩挲在她颊际,用指腹与袍袖替她擦去泪痕。

对方说了甚么,她记不清楚,也寻不到回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渔阳鼙鼓动地来。——白居易《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