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事实证明,杜甫不但暂无归乡打算,且还另有安排。

这日上午,林无求正无所事事闲步,晃至杜甫屋中,见男人伏案专注书着甚么,于是故态复萌,悄然行至其后,探头偷瞟。

男人笔下却非诗行,而是封信,准确地说,是封家书。

林无求将端方工整的楷字一列列观去,愈看愈惊,如遭冷水泼头,浑身颤抖。她劈手夺过行至一半的家书,墨渍瞬时划出长痕,将文字切成两半。

“欸——”杜甫慌忙起身拦阻,然身姿与手速皆不及林无求迅猛,只见麻纸于女子掌心蹂躏成团,干干脆脆地废了。

伸于半空的手臂迟滞少顷,颓然垂落,杜甫叹息着坐回椅里。

林无求毁掉书信,将纸团掷回桌案,滚了两圈的纸球乖乖躺回杜甫手边。

心知少女故意气自己,杜甫阖目喟叹。

“我不去奉先。”林无求生硬道,一屁股坐在月牙凳上,忍不住又气又急地控诉,“你怎能不顾我的意愿,擅自安排我的去处?”

那封信乃寄与居住奉先的妻子,叙述自己任职胄曹参军之事,赴任前,他欲往奉先一趟,探望妻小,又言及林无求之事,希望能使林无求暂居妻子身侧,让亲族代为照顾。

“你若嫌我给你添麻烦,直说便是,何必想方设法把我赶走。”

林无求瓮声抱怨,装作凄苦模样,心里却飞速琢磨该如何令男人回心转意。

“我非此意,”杜甫果然解释,“你莫伤心,我只是想……”

他略作犹豫,坦白道,“我只是想,你身为女子,终不便一直随我身侧。”

“有何不便?”林无求抬头挺胸。

“......无求姑娘,”杜甫语塞,“我是男子,有妻儿,久随我身旁,恐没你清白。”

连称呼都变生疏了。林无求暗骂古人迂腐,面上道着:“我不在意。”

“那是因你年纪尚轻,”杜甫叹道,“无求姑娘,你不可不在意。”

林无求啧地一声,真伤脑筋。

“我任职后,不便照看于你,你留在妻族家,那里更适宜居住,偃娘性情温婉,比我更擅与人相处,她自会将你照顾妥帖,无须担忧。”

偃娘乃杜甫之妻杨氏的闺名。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男人,借着不善照顾之名,把麻烦丢给妻子。”林无求嫌弃道。

杜甫语噎。

“杜先生,你爱你的妻子么?”林无求灵机一动,问他。

爱之字眼过于露骨浓厚,诗人并不惯用,纵使答案毋庸置疑。杜甫道:“情深义重。”

“那便不要把一个大麻烦扔给妻子,”林无求毫不脸红将自己归类为“大麻烦”,痛心道,“杜先生,你的妻儿寄居亲族家,本就过着看人脸色的日子,纵亲戚不弃,自己亦当谨小慎微,生怕给人添麻烦,你如今还让我住过去,岂非雪上加霜,令她处境更为艰难?”

她急中生智,脑筋开窍般,言辞不但有理有据,且句句戳在杜甫痛处。

杜甫焉能不晓。

发妻伴他多年,不离不弃,从无怨言,他此生最幸之事,或便是有妻若此。他何尝愿予妻再增烦忧,可林无求......

“杜先生,你缺女儿吗?”林无求忽地窃问。

“甚么?”杜甫未意她所语。

“我是说,我给你做干女儿可好?”如此,向父亲索取重要之物便算不得逾矩了,林无求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那张素来温和慈善的面容在短暂诧愕之后,逐渐合敛于无奈,杜甫深重地叹了口气。

他放缓声,想要教导这位行止过于随心所欲,心思却还懵懂幼稚的少女:“无求,你有自己的亲生父母,万事须考虑父母之心。”

古人重孝道,非林无求所能体会。她想顶嘴说自己阿耶不值得考虑,然又作罢,未免心思暴露得太明显,只道:“晓得了晓得了,不做就不做……你莫赶我走就是。”

“我未曾赶你。”杜甫执着解释,始终不愿她误会,劝说少顷,少女仍未理解。

“妻族那里虽人多口杂,然吃穿用度远胜此处,你住上数日,必然喜欢。”

她不理解长辈的苦心,不理解杜甫日日观见一个年华青葱的孩子,害怕她随自己委顿于清贫困苦的忧虑,不理解掩藏于如此隐忧下,淡若涟漪的自卑。

“我不稀罕,”林无求道,“是你教我的,‘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我情愿住这里,与你过清苦日子。”

不过清苦日子,怎能完成任务,早早回家。林无求憋下后半句,难得恳切道:

“杜先生,我力气大,可以日日帮你劈柴,不必你再辛劳,可以学做针线,不用你替我缝衣裳,我还可以去劳作换取报酬,只要你同意。有我在,定不让你生病无人照料,我保证你的日子比过去好,不,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甚未觉出自己的话里潜含多少真情,然杜甫注意到了。

他望着林无求孺慕的目光,如此一番痴语,宛若孩子对待父亲,如何不令他动容。

他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像一位父亲安慰女儿那样,轻抚她的额顶。布袍下的手臂抬起半分,即刻略不自然地收回,话却已在口边,收不回了:

“傻孩子,几时说过让你做这些。你若实在不愿去奉先……便罢了。我本无意强求。”

林无求喜上眉梢,连连称谢。

庆幸之余,心中长吁:看样子她得加快赚好感的进度了,这一天天险象环生的。

打消携带林无求的念头后,杜甫改换计划,决意自往奉先探望妻儿,待返回长安再行赴任。

临行前,他留予林无求一些钱财,供她随后几日的开销,后者推说不用,言自己积蓄够花,可杜甫仍把钱留在了家中。

出发前一晚,林无求捧脸笑得神秘,杜甫观见,问笑之由来,她摇首不答。

她在杜甫包袱中悄悄塞了根发钗,红漆锦盒收纳,藏于杜甫带给妻子的礼物中。

女子皆爱首饰,可杜甫仅给妻子带些长安吃食,未免太不开窍,林无求发现后,花掉大半积蓄,为他妻子买下这根钗。

“秘密,”她乐颠颠道,“往后你便知了。”

十一月初的某日,杜甫星夜启行。其时百草枯凋,朔风刺骨,行至半路,他举首回望,见连绵起伏的群山埋藏于黎明前的幽蓝暗影内,远方一道微淡光芒若隐若现,泛着柔和温暖的颜色。

他知,那是林无求为他点燃的灯火。

那道灯火的背后,便是愈渐遥远的巍峨长安了。

林无求开始漫长的等待生活。

说漫长,其实不过数日。杜甫言他七八日即可归来,林无求掐指算日,嫌无聊时便前往邻里家帮忙砍柴,总能混到一顿饭作为回报。

如此,林无求靠着自己的“特长”替杜甫省下不少粮钱。

第三日,她背着竹篓,随邻居两位长辈上山采药,行了一日,采回七七八八或贵或贱的药草。照着杜甫曾经的做法,将药草铺展于地,去茎的去茎,去根的去根。

第四日,她尝试用采来的荠草熬汤,味道一般,喝了两口即倒。

第五日,她揣着两包草药,只身入长安城。

长安城南多市井百姓居所,其间高台楼阁,星罗棋布,彩绣栏杆,交相辉映,豪商富贾宅邸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既不乏骑青骢马的俊逸少年,亦不缺斗鸡下注的白日赌徒。

林无求穿梭其中,默默行路,待晌午时进了座食店,点了碗米饭,一碟小菜,饿得闷头扒饭档口,闻见隔桌交谈。

“边关回来的士卒皆在传,安禄山早有造反之心,目今已然在募集军队,不日便要自范阳起兵。”

“我亦听闻此事,却不知是真是假,如此动摇人心的传言,还是切莫张扬为好。”

安禄山?林无求咀嚼着饭粒,悄然竖耳,隔桌之人亦压低嗓音。

“还传扬甚么,边关人尽皆知的事,我一远亲自平卢行商归来,对我们道,那里早已秣马厉兵,严阵以待,只待一声令下便向长安扑来,他急着回来提醒我们,让我们尽快往蜀中避难。”

“这……会不会杞人忧天,即便扑来,有高封二位将军坐镇,亦有潼关天险,易守难攻,量他区区一胡杂,应也攻不进关中。”

“况今岁圣人还赐婚安禄山之子,如此盛宠,常人岂生反意。”

“唉,小弟好言相告,二兄信也好,不信也罢,总归我欲携家小向西暂避,今日权当告别,我们再饮一壶。”

林无求咽下那口饭,面上镇静如常,心内突突直跳。

申时,敦化坊。

郑虔家门口,林无求扣响门环,少刻,向前来开门的家仆叉手问安。

一盏茶后,林无求坐在堂屋,面对郑虔一家老小相顾瞠目的表情。

“如此说,娘子专为送药而来?”闻罢少女一番言语,郑虔之妻孙氏开口。

“不错,”林无求坦然颔首,“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哈哈哈,好一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逾月未见,林小娘子精神如故呐。”

却闻一道苍浑嗓音自屋外传来,郑虔由仆人搀扶着踱进屋中。

“郑公。”林无求起身,不由人教,乖乖作一深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