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提问,一个生活拮据之人最需要什么?

回答,钱。

林无求不假思索得出结论,然她更为清楚,此刻她身上半个铜板也无。

杜甫的家在长安城南郊,距离城门约莫要走一个时辰——林无求亲自用脚丈量。假使她多些生活常识,还能准确道出杜甫租住的非木屋,而叫做窑洞。

不过,林无求心思完全放在了如何挣钱上,她一路走一路瞧,去酒楼,酒楼不缺人,去客店,客店老板婉言拒绝。

乐工?不会。佐酒?没经验。绘画?一窍不通。

毛笔都不懂握法的她连代写家书这等酬劳微薄的小事也做不来。

放眼望去,几个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昆仑奴正替人抬轿,林无求八月天打了个冷战,不会要把自己卖了供人驱使吧。

她娘一定会打死她。

微雨数点洒洒坠落瓦背,幕色长久沉阴,秋风送来凉意的同时也送来萧瑟暮雨。

“唉,今年又要颗粒无收了。”

帷帘似的玉珠朦胧视野,林无求闻见苍凉嗟息,移目,白发苍苍麻衣老者拄着拐,步履蹒跚地走进雨幕。

顺着老者的背影往前,河道两岸停驻着满载粮食的货船,乌皮皂靴的官吏正指示一排排劳工将米粮搬运上岸。

“快点快点!动作快!莫教粮食淋湿了!”

“最后一船,手脚都利索些,怎么,没吃饱饭吗?”

山羊胡小吏举着伞,另只手背在身后,似因卸货速度太慢而面色不佳,身侧明显为下属的中年男人则对劳役们厉声训斥,不时瞄向山羊胡小吏的脸色。

“孙六,你雇的这些人年纪是不是有些大了,我看他们干活很吃力呀。”山羊胡别含深意道。

上一刻还对劳役呼来喝去的孙六闻言立即向男人谄媚道:“主簿有所不知,如今肯干这种苦力的大多是附近乡县上年纪的乡民,有力气的年轻儿郎不是在家耕地,便是充军在外打仗,上月刚招几个泼皮,没干两日就给我闹事,不好管呐。年纪大的虽干活慢,好歹老实听话,还省工钱,给口饭吃,即可任意驱使......”

正压嗓耳语,一道梆硬的女声打断孙六发言:“请问——”

孙六与山羊胡小吏同时侧目,雨水沿着女子沾湿的鬓发贴颊流淌。

“你们还招工么?”

怎么说呢,孙六觉得少女在说这句话时眼里不抱任何希望。

甚至带着嫌弃。

永宁坊,郑驸马府。

一夜舞乐声色,觥筹光影,通宵达旦。

清早,府邸侧门开启,踏着稀薄晨辉,杜甫向引路的管家作揖告谢,轻撩袍衫,无声迈出了驸马府。

牵着瘦驴尚未行远,身后传来高声呼喊:“子美兄!”

杜甫回头,府邸门口一人正挥手,快步向他追来。

“玉川兄?”认出对方,杜甫略微惊讶。

这位名叫常玉川的男子比杜甫小上几岁,同为驸马府宾客,亦是昨夜宴席上诗酒唱和的文士之一。

“子美兄怎的这么早便离去?”文士问道。

“耽搁一夜,不早了,”杜甫惯常微笑,“玉川兄寻我有事?”

“是驸马。”常玉川将手中提的一壶酒予他,笑道,“喏,驸马赠你的美酒,上好的剑南春。”

举起的白釉弦纹唇口瓶,釉质细润,白中闪青,与名酒一道彰显着主人煊赫的身份。

杜甫感到意外,婉言谢拒:“无功不受禄,在下怎好领受。”

“什么禄不禄的,”文士嫌他迂阔,“昨夜公主与驸马喝得酣畅,你在席间做了几首好诗,驸马十分喜欢,知你亦爱饮酒,便让我来予你。”

将酒壶塞进杜甫手中,文士客气道:“子美兄的名气在长安越来越大,驸马宴游时也常教你作陪,想来子美兄吏部待选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封官进仕指日可待。”

“能得驸马赏识,乃在下荣幸。”心头五味杂陈,杜甫却配合着牵起笑容。

又言少许,告辞别去。

道旁商贩熙攘吆喝,骏马飞驰过长街,扬尘扑面,牵着的瘦驴甩了甩头,发出沉闷的哼叫。

杜甫摸了摸驴颈安抚,又瞥向挂在驴腰侧的酒。

珍稀名贵的酒,如今却是最不适合他的酒。

这是他旅居长安的第十年。

遥远的记忆逐渐淡去,但他仍记得初来长安时的景象。

意气风发,心潮澎湃。

转眼已十年了。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碧绿清透的琼浆,翩然欲飞的佳丽,渺若仙音的乐曲,不知何时起这些事物再也无法引起他内心的波澜。

早年他言干谒可耻,不屑行之,今时却投诗向达官乞怜,在贵族的府邸充任宾客,陪伴宴游玩乐。

蹉跎十载,再高傲的脊梁也学会弯折。

思量许久,杜甫还是决意将酒卖了,换得些钱再去粮铺买米。

一路行至河畔,见大大小小的官船与商船正陆续卸货,河边劳役排队等候着,将沉重的粮袋扛在肩背,而后拾级运上陆地。

杜甫不由得驻足凝望,那些步履维艰、汗流浃背的劳民,背上扛的粮食,不知又有多少能够分到他们手中。

接着,杜甫目见了一人,准确地说,是一张面孔。

藏于宽厚高大的人影之间,被凌乱垂落的额发遮挡住的一张面孔。

自从半月前离开他家,杜甫便再未见过林无求,他曾短暂担忧过这位看上去衣食无忧,脾气又略透着古怪的小娘子,然随日子流逝,他亦安慰自己,对方应当是回家了。

回到那个能够把她惯养得不识人间世道,连“干谒”亦无所了解的无忧无虑的家中。

他全然未曾想过,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她。

林无求站在队伍当中,轮至她时,弯下腰,两个力气浑厚的男子将一袋米落到她背上,接着,又一袋。

瘦矮身子折得比旁人更低,像随时要栽倒下去,她默默跟随前人,一级级缓慢迈上台阶。

行至半途,有人挡住她的去路。

两个泼皮似的男人腰系麻布,袒胸露膀,叉臂挡在林无求身前,显然亦为干活的佣工。

“累不累呀,小娘子?阿兄替你扛如何?”

林无求停顿住,片刻,脚步左移,两人嬉笑着往左挡住路。一阵沉寂后,脚步右移,两人耍弄般堵住右路。

“叫声阿兄便放你行。”

调笑继续着,往来之人不知畏惧二者的魁梧身材,抑或不愿惹事,无人上前劝阻。

咚地沉响。林无求卸下肩背米粮,立直身子。

“我忍你们两个混账已经很久了,”额角青筋暴露,林无求终于忍无可忍,抬头怒道,“阿胸,还阿腿呢,我呸!想打架是吧,来——”

抽起袖子便欲扑上去,监工的孙六却在此刻猛咳数声:“咳咳!咳嗯!......你们三个,杵在那里做什么?当我看不见吗,不准偷闲!还不快干活!”

“......”两个泼皮不以为意地笑,互视一眼,甩着胳膊悠然而去。

“还有你,瞪什么瞪?不想要工钱了?”孙六毫不畏惧林无求的眼神。

奶奶的,早晚连你一起揍。林无求心底直飙脏话,面上服顺地拾起粮袋,甩到背后,眼见第二只粮袋腾不出手来甩,她又忍不住暗骂了声,扛着一袋米走出几步,忽被挡住去路。

“你他——”话音戛然而止。

林无求望着眼前之人,厌烦神情乍然消散,毫无防备。

“......杜先生......”

杜甫仍着一身白衣布袍,瘦削的腰系着革带,风清骨正。

干净温柔的眼光正对着她。温柔......为什么?

林无求懵懂地看着对方伸手,拨开自己额前脏污散乱的发缕,露出数日未净的脸,那是张仅有眼眸还清澈发亮的面容,布满尘沙与灰砾。

杜甫张了张口,他听见自己的抽气声,却发不出一句话,他感受到胸腔内的震颤,却除了牢牢凝视着对方,什么也做不了。

那只拨开她碎发的手在微微颤抖,林无求瞥见。再次将目光上移,她于杜甫眼中窥见疼惜。

柔软的,将碎未碎的痛楚。

半个月前,她恳求对方收留时,曾期冀过这样的眼神。

“......那个,杜先生......”林无求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形象。

“我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又停下了?”孙六聒噪的嗓音将林无求的话拦腰截断。

林无求怒从心起:“凶什么,我说不干了吗,我朋友来探望我,聊两句不行啊!”

余光里,杜甫身形一颤,如梦初醒,视线恍然掠过林无求,移向草棚下坐着月牙凳扇风纳凉的孙六。

孙六亦朝杜甫瞥去,惊道:“哎呀,这不是少陵先生么。”说着起身向杜甫行叉手礼。

杜甫回礼,道:“阁下是?”

“无名小人,少陵先生当不识我,”孙六换上一副与面对林无求时截然不同的尊敬态度,咧嘴而笑,“当日少陵先生为圣人所做的那三篇大礼赋,小人亦有幸读过,少陵先生之才,小人甚是敬仰呐。”

“原来如此,”杜甫又作一揖表感谢,未见喜色,也未见怒容,抬手示向林无求,“这位娘子是我的......是我的一位亲戚。”

他斟酌用词,“可否容在下,将她带走?”

孙六诧异:“少陵先生,想把这位姑娘带走?”他重复一遍杜甫的话,显然大感意外。

“啊?”林无求亦摸不着头脑,“为甚么?”

“此处不该是她滞留之地,阁下也当如此认为罢。”杜甫面容不变。

“这......”孙六睨向林无求,他懂杜甫言下之意,没有哪家长辈情愿自家女子抛头露面,更毋论出来干这等卖体力的粗活。

话虽如此......

“呵呵,少陵先生之意我明白,这位小娘子在孙某这儿干了十余日,酬劳按日领取,少陵先生想带她走,孙某自无不放人的理,不过规矩在前,一日活给一日酬,她今日未干满整一日,酬劳可不能领,少陵先生如此还欲带她走,就请自便罢。”

“开甚么玩笑,”林无求立时愤起,上前欲争,被杜甫阻止,“我不走,我得干满今日,不然便宜他了!”

杜甫缓了口气,语态不迫,朝林无求道:“我给你。”

林无求愣住:“甚么?”

“你在此一日,酬劳几何?”

“......二十文。”

伸进袖口的手凝滞一瞬,忍住涌起的怜惜,杜甫摸出二十文铜钱递予她:“今日的酬劳你已得到,跟我回家去罢。”

林无求不知所措:“我不是要你的钱,我是要他的钱,杜先生,你别这样。”

“跟我回家去,好不好,”杜甫重复道,语气微带恳求,“回去梳洗一番,换身衣裳,父母若见子女漂泊若此,不知要伤心至何等地步。”

林无求空茫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哦。”

作者有话要说:注: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杜甫《郑驸马宅宴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