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等待在屋子里的人分外孤寂。

云啾啾好似惊弓之鸟一般,刚刚伸出手想要碰触却又在靠近的那刻很快缩了回去。可惜,一件放在桌案上还未使用过的墨块被人拿起,向外一横,拦住他的去路。

李三径的声音极冷,冰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你褡裢里的东西,交出来。”

“没有。”云啾啾不假思索地回道,另一只手却将褡裢欲盖弥彰地往身后藏去。

然而墨块在他的手腕处一点,随后又将他的手掌一托,褡裢便自然脱手,飞到空中,再落下的时候一个脚尖绊住他想要去接的双腿,东西便掉在地上,本已经封好的口也因坠地的力道而迸开。

官靴的声音在夜里的寂静中分外突兀。

李三径拾起褡裢里的东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是一包药:“这是花楼里对付不听话男子的,你想要下给谁?”年轻的姑娘终于失去耐性,动了肝火,暴露出压抑许久的急性子,“你就这么自轻自贱!”

“我没有!”云啾啾再承受不住这么重的话,他在泥污中挣扎那么久,不就是想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如今被心上人如此否定,他哪里经得起,也梗着脖子,倔强地反驳回去。

李三径一把将那不是好用处的药全扬了。

她前世搜到这种药的时候也是满腔怒火,但与今生不同,她那时以为眼前的人根本不愿与自己成亲,才用这种药应付了事,不免生起恨意,甚至把人按在桌子上,将药全塞进对方的嘴里,不论白天黑夜,又来上几次。

从那遭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僵硬。

而现在,生气、悔恨说不上哪个更多,但最占据上风的还是心疼。

她眼见云啾啾如此,克制住想要把人拥入怀里安抚的冲动,话语却很难再那般冷硬,两只手撑在案上,把人困在方寸之间:“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我给你提个醒,就我做噩梦的夜里。”

不能跳江,不能绑架自己,不能……伤害自己。

同样的夜晚,所有的事情历历在目,心境却已不同。云啾啾被问到这个,反而忽然委屈起来,竭尽全力地扼住质问对方的冲动,到底忍耐不住:“你还在乎吗?”

明明已经打算留他一个人,干嘛又做出这样子的举动?

第一句话问出口,再往后就好说了,云啾啾把目光转向撒了一地的药:“你打算让我在洞房花烛的时候吐一地吗?还是说,李姑娘根本不再打算娶我了?”

闻言,李三径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用身体挡住他视线盯着的东西。

她从未打消过娶对方过门的念头,但这句话让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前世明知道有这毛病的夫郎是出于什么念头说让她娶自己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吃这种害命伤身的药了吗?

李三径无从去问。

她能问的仅有这世的云啾啾,避开对方的问题,她抚上面前人的脸颊:“我这样碰触你的时候,你恶心吗?”

“没……没有。”非但没有,云啾啾还很喜欢与她接触,甚至想要在手心里蹭上一蹭,幸好还记得两个人正在吵架,缓缓撇过脸去,不再看对方重新盛起自己的眼睛。

李三径突然笑了,俯下身子,把几乎要仰倒在桌子上的人转到正面,全没有像从前那样粗暴,而是额头贴着额头,继续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毛病的?”

“就你受伤那天。”云啾啾被扑在脸上的热浪曛得迷迷糊糊,竟然真得答了。可他才说出口,就意识到不妥。那日李三径第一次求娶于他,他便整出这档子事,岂能不令人多想?

但李三径没有大发雷霆:“你那时想到了什么?”

被谢家害死的男子。

云啾啾的胃里又不舒服起来,甚至比当时还要严重,就在这时,一颗药丸放在他的鼻尖,慢慢晃了晃,勉强把这股子劲儿压下去,他才慢慢说出来。

深入骨髓的恐惧,就算他已经杀死谢二,噩梦依旧如影随形。

一个怀抱像是能避风挡雨,把他遮盖在其中。李三径的声音已然恢复往常模样,终于回应他的疑问,似乎方才恐吓质问他的是另一个人:“那你怎么就记不住我说的话。你既然都能想到洞房花烛,怎么还叫我李姑娘啊?啾啾。”

云啾啾惊愕地抬起眼。

“你要是不信,”李三径的将下颚放在他的头顶,轻轻磨蹭两下,“我们先成亲吧,病可以慢慢治。”

他猛地扑进李三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他说自己这段时间莫名好哭,但这是他头遭真正把难过哭出声。

……

云啾啾第二日爬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变肿了。

黄金枭害怕昨晚走掉的人没回来,今日起了个大早来看李三径的情况。然而还没敲门,就见好友从旁边的屋子里走出来:“你没事吧。”

李三径对她摇摇头:“大夫走了吗?”

少将军实在琢磨不明白,怎么才一夜过去,人就变得安然如故了呢?正想着,原本要敲门的那个房间也有一个人走出来,可不就是她的义弟?

她立即明白过来好友问医的原因:“幸好把大夫留下了,你们要不现在去看看。”

大夫又重新诊了脉,换了方子,云啾啾问到李三径昨夜用的药丸,想多要几颗,大夫却没有应:“丸药最多平息下轻微的反胃,并不能治病。何况你要是闻得多,也就没用了。”

云啾啾有点泄气,他是真打算随身备着的。

尽管大夫目前也没有能一下子根治他的办法,但煎熬的药他还是老老实实按时吃的,生怕哪一顿忘记,再不敢提半个苦字。

黄金枭偷偷把好友拽出来,问道:“你想明白了?心病儿没个准,可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好。”

李三径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毫无对云啾啾的不满:“那就等吧。”

她已经等了一辈子,不在乎再耗上一辈子。此生比起重生前的种种恨怨,已然好上太多太多。

黄金枭理解不了这个选择。

她像是看一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疯子,最后还是期望对方能有个好结果:“听说最近城东的戏班子新出了段戏文,也是讲风月的,你不如带他去瞧瞧。多看些才女佳人的故事,说不定能盖过谢家的脏事。”

这也是个法子。

李三径病急乱投医,也不管有用没用,总归是要先试试。

虽然她自认戏文里的人也没她跟云啾啾之间的情真,但或许文章有妙处,自能给人破开一些迷局呢。

……

“妻主。”

云啾啾终于换了称呼,还没等李三径回应,他就先用剑往两人中间一挡,不许人看到脸。他也不知面上有没有泛红,但发烫是一定的了。

一直坐到戏院的雅阁里,他都能感觉到脸颊上的不自在。

下面演的是一出风流案。说起来也怪,这戏文不先讲女男相逢,反而从男子的幼年讲起,头一出便是定亲。戏台上咿咿呀呀,小生回忆着自己的幼年,一女一男两个孩童在屋外面放风筝。

这女子便是男子的定亲妻主,可惜并不是故事的女主角。

云啾啾没把多少思绪分在戏上,而是琢磨着按照习俗,出嫁的男子都该准备些何种物件。他是没经过这种事的,就算看也看得少,何况李三径还是从京城来的,也不知和归州的嫁娶差别大不大。

自从李三径说了先成亲的话,他便好像寻到着落,似乎一座大山从背上移走,难得有几分轻松。

就像现在,别人都在看戏文,他却偷偷侧过脸去瞧自家的妻主。

等到人望回来,把他捉个正着,他也不躲,任由脸这么烧着。两个人也不晓得对视多久,直听得外面一阵叫好声,两个人才回过神,转去看戏台上又演了什么。

戏已到了中场。

原本定亲的妻主无情无义,抛夫再娶,小生跪倒在尘埃之中,唱着“再不顾鸠车钓游情涛涛,总把那白首之誓一并抛”。

恰是台上旧人肝肠尽断,台下新人正情浓。

李三径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

她对这个戏文有些模糊的记忆,但不是在归州的戏班子里,而是在她重生后初见云啾啾的当晚,她深夜惊梦,断断续续听到有人提到女男主角,好似配得就是这段曲文。

但她那会儿满心都是自己夫郎,也记不太准,许是记错了也有可能。

于是,她叮嘱了郁升几句,让人偷偷潜进戏班子的后台。

然而过去好一会儿,郁升才回来禀报。

戏班子的后台里有一个人,下人打扮。郁升到时,对方正和班主一起看着戏文:“班主,只要你把这出戏唱大唱好了,让贵人听得开心,我们家姑娘非但不要你买戏文的钱,还给你赏银呢。”

“可贵人现在……”班主过于踌躇,似有难言之隐。

那个下人忙道:“你别光看贵人现在不开心,等看到后面就该笑了。再说,男子嘛,看到这风月之事,总是难以自持的,不然哪来这许多败坏家风、祸及母父之事。”

丫头口中说着贵人,表情里的轻蔑却藏也藏不住。

郁升在对方离开的时候,跟在了身后,眼见人也进了一间雅阁,里面主位上坐着一女一男,旁边围了不少的丫头小厮,把两人遮挡了个齐全。不得已,她凝神去听,只闻得那女子道:“可知戏与情有相通之处,展公子以为呢?”

男子声音发冷,似有无限感慨:“我本戏中人耳!”

这个声音郁升也算熟悉,可不就是御史中丞家的展云展公子?

“怎么了?”云啾啾凑过来打断郁升的回话。

李三径也能猜到那女子是谁,但不愿让夫郎再听到谢家的人,于是遮一半露一半地说道:“听说这戏是一位女子为了追夫郎写的,连班主给她的戏文钱也没收,啾啾以为如何?”

她没细听,倒想看个评语。

云啾啾连连摇头:“不好。这戏还没西院的书有意思。”

“这旦角说着对小生恩爱无限,可她把小生的两个陪嫁都收了房,”云啾啾提起这出戏,有一百个不满,“还将她母父给的房里人也都收做良侍,可知没趣。至于那小生就没意思了,只管有女万事足,再不问妻主如何胡闹,活生生两个无心人。”

李三径又连忙问:“那你觉得小生之前定亲的旦角如何?”

“她没多少戏份呀。”云啾啾也说不出好坏,这人的出场除却小时候几幕,就仅剩下抛夫那段,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但外面的评语显然于云啾啾的不太相同。

这出戏甚至在归州掀起了一阵狂潮,有男子说旦角已是天底下难得的痴心人,也不在乎小生曾经定过亲,可知是个情种,倒是小生配不上她;也有女子道这小生为人贤惠,两段情爱中都无错处,这场美满姻缘已是上天对他德容兼备的最好表赞,希望天下男子都学小生的为人处事,也好找妻主。

时不时的,冒出一两个另类人琢磨起别的角色来,比如小生之前定亲的旦角。有人说她是个被酒色蒙心、抛弃糟糠的,也有人以为她是被人所惑,一时踏错,将来总要后悔。

至于她另娶的那位夫郎,说辞倒是难得一致,整一个祸水狐精。

但这已与先行府的两位没有关系了。

路上,两个同样听完戏的马车行过,秋风一吹,展云看到对面轿子里的两个依偎在一处的人。尽管他仍然想不明白李三径的选择,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

他离开京城时答应了母亲要与妻主同回,就算为了家族名声也要另外找个妻主。谢重源的这出戏很好,没有丝毫可以指摘的地方。他会有一个看重他的妻主,对方不会宠侍灭夫,会让他掌中馈,还答应给他一个女儿。

何况谢重源还有个做过文渊阁学士的母亲,她自己又是监生出身,这些就足够了。

有这些在手,他会比大多数男子过得好,展云的眼色闪过一丝恨意,包括云啾啾。

……

云啾啾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翻阅着有关婚事的文章。

李三径又抱了一沓书卷放在地面上,自己也在书堆里席地一坐,凑到云啾啾身侧去瞧现在读的是哪一篇。她虽然成过一次亲,但想到娶的还是前世的夫郎,就忍不住紧张,看上去倒也像是第一次。

她掰着指头数日子:“如果秋季下聘的话,成亲就要等到春日了。”

云啾啾的目光从文章上移开,不满道:“难道冬日不能嫁娶吗?”

“别的地方行,”李三径指着历法给他看,“归州不行。边境一带,冬季常常有胡族进犯来抢粮食,定不准日子,天知道哪日就要领兵出去了。”

云啾啾细想了想,也接受了。

他还是对新婚燕尔抱有期待的,要是能在冬天里把身体养好,明年开春顺顺利利洞房,也没什么不好。

可惜就在这时,郁升摸着鼻子进来了:“姑娘,将军府里来信,说是胡族又有动作了,让去一趟。”

“撕拉——”

云啾啾手里的书页裂开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