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李三径不在府里,云啾啾勾住假山上的石头,向上一翻,攀到漏处爬了过去,紧接着往下一跃,拍拍身上的尘土,双脚已踩在西院的湖石上。
先行府里的三处院子,仅有两个可以住人。
云啾啾忿忿不平地踢了湖石两脚,回到熟悉的地方,他深深吸了口气,总算将脚步慢下来。他快被各种念头给逼疯了,甚至感觉无论去往何处都有人拐弯抹角地阻拦。
更糟糕的是,府里有点风吹草动,他便怀疑有另一个人被接进来。再这样下去,云啾啾分外烦躁,他要被自己的瞎扯臆造给困死原处了。
他必须尽快在去留之间做出决断。
李三径每次开口都让他游移不定,云啾啾顺着走过许多次的道路,回到入府时居住的西院主楼。在李姑娘说话的时候,他只是坚持不要再轻信对方,就已经用上全部的毅力。
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都没有动过。
乃至他看了一半的文章,也仍放在床边。
唯独那根带签文的木条移了位置,云啾啾绷紧一张脸,很不高兴地走过去,从花瓣上把物事拿了起来。他看不清楚自己来去的意愿,便将一切打算交给本心。
他打了一个赌。倘若这些与李姑娘的回忆能留下他,他就将一切顾虑抛在脑后,反之……
现在,云啾啾抿着嘴,在心里把李三径拎出来骂了一顿。这是什么人啊!总是在他即将下决心时惹出乱子。随便乱动东西,他真的生气到想要转身就走。
他恶狠狠地盯着那朵盛着木条的、西院之前没有的花枝,如同跟对方有血海之仇。
然后,云啾啾的神情开始变得迷惑。
这是枝干花,并不是开得正盛时制作出来的,反而有衰败之像。他愈发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不免将手里的木条又拿出来一瞅,恍然大悟间,明了动这间屋子的人必是李三径无疑。
他亲手在玄女观买来的物件,曾经于第一次要走之际,满怀眷恋地塞进李姑娘的手里。
“三径之中,你便没有一条愿意走的路吗?”
李姑娘昔日的言语再次于他身后响起,云啾啾像过去一样扭头而视,然而这次空无一人。他再也无法坦然离去。
他询问的本心已经做出选择。
……
李三径正在回来的路上。
云啾啾进入西院的时候,就有人来找她禀报。她将刚刚过招的黄金枭拽了起来,告声不是,回身便往家走。最近云啾啾的心绪很是不稳,她也不敢太过强硬。
李三径的耐心不多,仅有的那些几乎都用在了夫郎身上。因此听说展公子进城的消息,她便让手下人给对方安置了个去处,究竟在哪儿,她不曾细问,也不曾去过。
她唯恐一时不好,被云啾啾知道,招致两人间再生鸿沟。
李三径紧赶慢赶到了西院的主楼,却顿住脚步,有了近乡情怯的错觉,不敢推门。白纸黑字的书信摆在面前,她纵有心想要解释,云啾啾又近乎崩溃边缘,能安抚下对方的情绪已是艰难。
此后数次,她张口欲言,但少年好似认定她谎话连篇,再不愿看她,更莫说听她言语了。
前世两人婚后也常常如此。
云啾啾与她在同一间屋子里,但不愿与她坐在一起,而是向窗外望去,冷不丁地问道:“你为何愿意娶我?”她有时会回答,有时会反问回去,或好声好气或极不耐烦,但每次过去不久,夫郎又会再次问她。
现在,李三径抬起头,正好看到一扇窗子打开。站在窗前的人好像也愣了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李三径突然惊醒过来,立即推开门跑上楼去,分明咫尺距离,她却感觉好似跑了两辈子的时间,才跑到对方面前:“云公子。”
她看着对方从窗前缩了回来,怕冷一般关上窗户,然后转身朝向她:“我查了个签,题头为‘皎月当空’,但不是你说的上上签,而是个吉中带煞,签文是‘烦君勿作私心事’。但这行文字被你从木条上抹去了。”
李三径不知从何辩解,沉默久久,最终道:“玄女劝我先正心,再求姻缘,”第一句话出来,再往后说便容易多了,“我不是你想象的君女。我想要欺瞒神明,她说皎月映心,婚事自成。我偷偷想这有何难,你不是已经映在我心上了吗?”
“我是皎月,私心是谁?”云啾啾反问道,句句紧逼,连声音也带上哽咽,“或者说,按照签文,没有曲解,没有欺瞒,你为了私心做的事是什么?”
李三径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人,伸出手,拉着人坐到最近的凳子上:“你终于愿意听我解释了吗?”
她娓娓道来,却不知道云啾啾能原谅几分。
……
李三径讲得很详细,从女子出生讲到两人相逢,然而云啾啾不太满意。他不喜欢李姑娘说出的襁褓之中便定下的姻缘:“这么小,还不知他能不能养活呢。”
但想到这个展公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又“哼”得一声,别过脸去。
李姑娘说到年幼时曾与另一个男子做过玩伴,云啾啾气就更不忿儿了,插嘴道:“他比你小,定然是要你哄着他玩。”至于那位展公子跟他同岁,他也比李三径小的事情就这样被忽略了。
他听到耳边没了声音,便追问道:“然后?”
“有一次,我小时候贪玩,掉进水里,让展公子……姓展的救了。”李三径生怕他气恼,还没等他反应,急忙去拍他的背,“要骂就骂小时候的我,跟现在的我是不相干的。”
云啾啾是真的怒火中烧,拍去对方乱动的手,腹诽道要是那会儿他也在当场便好了,不再去看对方,将妒恨掩盖在故作平静的面容之下,实则已然抬手扣起桌角来。
“你倒记得清楚!”
李三径把他的手拢过来捂着:“再没别的了。后来年纪渐长,女男大防,就没再见过几面,我实在没什么印象了。与你相识之后,我只盼从未有过这荒唐婚约,哪里还会去记?”
云啾啾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忙道:“你来归州的时候,他不曾送你?可见他对你不是真心。”
“我对他也不是真心,”李三径似乎是经这一提醒,才想起来,“其实他送不送的,跟我没有关系。听说是送了的,但隔了许多年,人群之中,我也认不出他。”
听到这,云啾啾又暗悔失言,不该说这话勾起回忆。
李三径继续放轻了语气,生怕惊扰到他:“所以展家人不是我的私心。定要寻个出来,我的私心与皎月早就混在一处,落在一人身上。若不为皎月入怀,我何必行私心之事?”
云啾啾这句听得明白,闷了半晌,再抬眼时目光中显出偏执:“你说过你不为礼法成亲,那也不可为恩情成亲。你讲过的,你与人相交,不会轻率。”
李三径重重地点头。
云啾啾抽了下鼻子,终于放下心头巨石,担惊受怕许久,连自己能不能安稳行妻夫之事都抛在脑后,双手搂住李三径的脖子,声音带着哽咽:“你娶我。”
“好!”
李三径又一次答应了下来,不带丝毫犹豫,仿佛天经地义。
……
马车停在了李家的府门。
云啾啾听说家里来客的时候刚刚沐浴过,他洗去练武带来的疲惫,正拿毛巾擦拭一头墨发。先行府的客人多是归州的官吏,尤以军中之人最多,除却将军府与先行麾下的亲兵,大多都有拜帖。这回有人挑在李三径不在的时候,还不肯离去,着实令人疑惑。
他转头问向来禀报的小厮:“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小厮摇摇头,努力形容着,“那个当主子的一直在马车里面不肯出来。赶车的倒是泼辣,还说无论先行在不在府上,他们主子都应该进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郁升姐姐听完就恼了,这会儿已经去了门外,她让我来给公子报信,以免动起手惊扰到公子。”
自从云啾啾住进府里,因着李三径的表现在旁观者眼中太过明显,府里都当他是未来的男主人,种种行为随着他心意,再没有敢乱说话议论到他身上的。
故而,云啾啾虽不喜有人前后跟从,也从未因李家的丫头小厮觉得不自在过。
他这会儿听到有人为难府里的人,很是不悦,提了剑便往外面走。
“郁升,大家没事吧?”云啾啾人未到而声先至,跨过门槛,持剑护在年纪尚小的门童身前,“是什么人闯府?”
他话音一落,马车上就走出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几个奴才还摆上谱儿来了?你们胆敢为难我们公子,就不怕先行知道了?我们纵有不到之处,也只有先行训得,岂容你们如此?”
云啾啾听得头大,直接拿剑一指:“我管你们是谁,伤了府里的人就别想善了。”
“何必这样大的火气?”马车的帘子慢慢掀开,两个小厮扶着一位公子走了出来,那公子容貌极美,说话也不快,“好弟弟,这些人将来都是要随我陪嫁给先行的,你若动手,岂不也是伤了咱们府里的人?”
云啾啾瞬间明白过来这人是谁。
他将人上下打量一通,毫不客气地回道:“我娘爹都死了,你喊我弟弟,莫不是你双亲也不在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