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云啾啾的脚步顿了下,随后便听到一声极具讽刺意味的嗤笑。刹那间,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拉开屋门,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
他紧接着便看到李三径手忙脚乱地拢起衣服,或许是因为碰到伤处,他听到一声压抑的吸气声。
云啾啾紧赶两步来到床前,只见绷带从露出的肩头穿过,煞是可怖:“你别藏!”一语急切之后,他放缓声音,坐到床前,“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
李三径全然不懂他的着急,反而轻笑道:“好公子,云公子,你可知道这是何等私密之事?”
云啾啾自然明白。一个未婚男子在深夜呆在女子的房间里,还要去看女子身上的伤口,任何一样,都足够定下这个男子放荡的恶名。依照常理,除却卖身契捏在主人手里的奴隶,再不会有人如此。
更何况李三径还拒绝了他的举动,若再继续下去,便是不知羞耻了。
他红着眼圈握住拳头,却还是缓缓松开,拽住李三径已经拢住的中衣,昂着头寻找对方的目光,摆出理直气壮的架势,说出的话却蛮不讲理:“反正我今天就是要看。”
李三径与他对视良久,到底是妥协了,放开与云啾啾在衣物上争执的手,轻声说道:“有些难看,你不要害怕。”
这话实在可笑,难道李姑娘还当他是个没见过血的男子吗?云啾啾想着,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亲手杀过谢二,对老鸨下过毒,哪怕对走投无路,刚从水里救上来的忘情也能起杀心。
就这,李姑娘还担心他受惊?这可真是毫无必要的怜惜。
云啾啾如此自嘲,但他就是觉得心有些疼,甚至酸酸胀胀得。他慌忙低了头,将思绪放在伤口处。箭伤避开了要害,并不是心脏所在的左边,而是在右侧锁骨下方约莫两寸多点的地方。绷带上还有微微渗出的鲜血,应该是刚才两人对峙的时候又在不经意间碰到了。
他站起身,就要冲去外面喊大夫,可是屋外除了守门的郁升,其余人都已经离开了。
“这不碍事,”李三径挣扎着要起身,“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云啾啾很快转了回来,怒气冲冲地将不懂爱惜身体的姑娘给按回原处,凝视着伤口,不由自主地攒眉蹙额,说话也带出三分火儿:“有什么话,比这伤还重要?”
李三径伸手够到少年的眉宇,缓缓揉开:“云公子,你现在会不会包扎伤口?”
她不太知道云啾啾包扎的技巧,是在流落归州城外,独自生活的时候摸索出来的,还是之前便会。但她这次的伤,要比前世轻上太多,全无生命之忧,就算是用来练手,有她清醒着指导,应该也足够了。
然后,她看到云啾啾面露惊愕。
“这会儿再让大夫来,免不了喧闹,”李三径颇为怀念归州城外,云啾啾为她换绷带的场景,“我实在太累。这几日不是别族胡语,便是嘶鸣哀吼,既已得闲,便求个清净,再不愿耗费心力与旁人说客套话的。”
思量了会儿,年轻的男子拿过大夫留下的绷带,重新坐回床边。
云啾啾当然会扎绷带,他过去受了伤又没人会去为他请大夫,仅靠自己在背人处偷偷摸摸地裹伤。虽然比起医者和军中之人略显生疏,但按照原先的绷带绑法裹上去总不是问题。
而且,面前这姑娘是个再配合不过的伤患,不用言语,便会顺着他的力道让他绑得更方便些。
唯一麻烦的,就是他会无可避免地碰触到对方的肌肤。
云啾啾感到脸颊生出热意,他甚至开始口干舌燥,但他总有种错觉,即使现在让他牛饮般喝上一大杯的水,也解不了他的渴意。
他可以清晰地听到手指碰触之人的呼吸声,在两人间的狭小缝隙里迅速升温,让他的指尖有种烫伤的感觉。一只常年拿着兵器的手,握住他的五指,隔着绷带,放在好看的锁骨上。
对方虎口处积年累月的茧子落在他的小指指节上,轻轻摩擦着。
云啾啾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慌乱。他忍不住微微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至少,他自己是这样以为的。
李三径的笑意反而如羽毛轻缓,隔靴搔痒般挠在他的心坎上。
很快,无论女子的呼吸,还是轻笑,都贴在他的耳边,让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云啾啾的耳朵被熏得又痒又烫,但这并不妨碍他明确闻悉对方的话语。
李三径在问他:“你我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云啾啾的动作停住了,他不禁抬起头,像是在求证一样。
李三径没有让他失望,继续说道:“我想娶你,想与你纵马踏青,弹琴比剑,湖海赏月,堆雪栽梅,并肩去做世间一切美好的事情。你愿不愿意?”
云啾啾差一点儿就应了。
他猛地挣开了即将环住自己的手臂,迅速将剩余的绷带扎好,往后退了几步,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仍然半躺在床榻上的人,暧昧的氛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声音开始发冷,好似上下的牙齿在打着寒颤:“是因为今天夜里的事?”
“如果是这样,”云啾啾一字一词说得艰难,“我不用你负责。今夜是我自愿来的,我不会为此对你死缠烂打,让你为难……”
李三径伸出手,他就更加往后退一步。
眼见抓不到人,自己又无力走过去,李三径暗暗唾骂在自己斩杀胡族首领时放冷箭的家伙,但这股气怎么都不能对着云啾啾发。她用手掌向下,撑着身子让自己坐直一些,伤口的痛意瞬间又袭了过来。
“李姑娘!”云啾啾的脚向前移了一步,却终究是再次缩回去。
李三径虚捂着伤口,苦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在玄女观的篱笆处,我说与人相交绝不可轻率。朋友尚且如此,又岂会为了区区礼法成亲?云公子,你未免把我看低了。”
云啾啾低头不语,身体倒是往回侧过来。
李三径阖上双目,脱力般向后倚靠下去:“云公子,我与知府所说的话并非句句是假。那日就在这主院之内,我言对你一见钟情,这是真心实意,毫无虚夸。”
但是云啾啾不敢相信。
云啾啾记得自己那时的模样,教坊司外不起眼的小厮。一件短打,满身脏污,大半张脸都在深夜之中,还抹着一层灰尘,在送往迎来的美人公子间毫不起眼。
李三径却反问他:“被捕快为难的人多了,我为何仅去给你解围?”
云啾啾思绪多到好似他打的络子,一缕线刚刚捋好,另外几根又打起结来。他本能地想要相信李姑娘所说的话,卑劣地生出窃喜,自己说服自己。若不是喜欢,李姑娘那段时间何必常到教坊司而不入呢?
但另一方面,他又像是面对一片沼泽,生怕稍有不慎便掉下去再爬不上来。
他喃喃自语,如同是说给别人又如同说给自己:“容我想想,再容我一段时间。”
说罢,他逃也似的跑出屋门。
正在此时,一缕阳光从远处延伸过来,红日慢慢升起。
李三径熬了许久,这会儿本该入睡,但她的心思都随着离开的人飘去西院,辗转反侧,无法安歇。或许是因为受伤之人经不起劳累,她按着被重新包裹好的绷带,直到正午,方才沉沉睡去。
……
云啾啾的络子还是没有送出去。
他从主院逃之夭夭,回到住处,重新见到此物,心中更是酸甜苦辣,纠缠难解。他将脸往枕头里一埋,仿佛这样就能不去面对一样,却仍然忍不住去想李三径现在怎样。
他在思绪的缝隙里,憎恨上自己的生身母父。
如果他没有被送去谢家,还是个正儿八经的镖头之子,他听到李三径的话,一定会欢天喜地、毫不知羞地应下,然后在家里赶制自己的嫁衣,畅想将来的妻夫生活。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夫郎,更没有能力完全信任地将自己交给另一个人。他前面十几年,唯一的念头就是有尊严、像个人一样地活着。纵然清楚李姑娘是不同的,但他对于女男之事的恐惧已经刻在骨子里。
他一闭上眼,便是被草席包裹着的,浑身痕迹,不着寸缕的尸体;再好些,也是后院夫侍间的勾心斗角,跪地求着妻主的些许恩宠。
想到此,云啾啾发出一阵干呕。
他昨晚没用多少食物,又在李三径的屋子里待上一夜,早就没东西可吐,仅仅剩下些酸水。
他不愿拿那些龌龊东西去想李姑娘。
云啾啾重新坐起来,紧紧抱着被子,也不嫌热,发出无意义的痛苦的声音,可他以前见的都是这种龌龊事啊。
如果他应了李姑娘,等到洞房花烛夜,春宵帐暖时,他如现在一样不受控制地吐出来该怎么办?他不是傻子,知道成亲的妻夫会做什么事情。
那般场景下,他要如何向李姑娘解释,他是愿意的。
李姑娘又怎么会相信呢?就算李姑娘现在喜欢自己,又怎会不因此生出厌恶?
泪水不受控制地滴在被褥上,没多久,便晕湿了一大片。所有的窗户都被他紧紧关上了,只有微弱的亮光透过窗纸蔓延进来,昏昏暗暗的,整间屋子像是依旧被留在深夜的角落。
过了良久,云啾啾起身去打扫自己吐出的酸水。打开屋门的那刻,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