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枝干发出的声响,让柏乘不敢做出什么大动作,这种时候也最忌讳乱动,他只能默默伸出手攥住背后树干的一角,小幅度地点点头。

一颗心脏狂跳,胸腔间的“砰,砰!”声,柏乘能听个一清二楚,可饶是如此,他也只不断地深呼吸,侧头掩藏住自己的慌乱,一语不发。

吴清荷先是观察了柏乘的周遭环境,他身边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落脚的地方,此刻是挪动不得。

百年老树的枝干脆弱,一个不小心就会断上一大截,柏乘是倒霉,偏偏就坐在这上头,按理而论,像他这般瘦,是一辈子都遇不上压断树枝这种事情的。

“往头顶瞧,你起身,抱住那里的枝干,动作一定要慢。”

她皱眉,心中一根弦绷紧。

现下能做的,就是找些什么,替他身下那根枝干分担点重力,

听见她说的话,柏乘抬眸朝上看,一张脸煞白,他不停地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试探性地缓缓起身,伸手,抓稳。

“我抓住了。”

他忍不住用余光去扫视周围,却看不见吴清荷的身影,只能听得林间枝干“沙沙”摇晃。

她在做什么呢?柏乘不知道,他也不敢再往地下瞧,只能抬头平视着树林,学堂和天空。

站起来看,才更能发觉,这里真的好高啊。

吴清荷也只是个孩子,让她在这样高的地方救他...

“吴清荷,你还是先下树吧,这摔不死人,我一个人卧床养伤,也总比我们两个全都折了腿躺在家要好。”

意识到救他是件危险的事,柏乘咽下自己心间的慌乱,镇定地劝阻吴清荷。

吴清荷攀爬的动作一顿。

“你不是做了纸鸢么,怎么,你要卧床放纸鸢。”

“还是说,你觉得我没办法把你带下树?”

少女的语气中带点不满,这反倒叫柏乘转移了注意,他脑中空白一瞬,紧接着便急忙同她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理解错,我是说...”

他忽然沉默,抓紧头顶的枝干。

脚下又是“咔嚓”一声,支撑他的粗枝垂落下去,“哗啦啦”勾下不少树叶来,引起林中好一阵响动,脚下一悬空,柏乘顿时觉得费力起来,手心生汗,让他很难紧紧抓牢树枝。

吴清荷听见响动,手中的动作加快。

“再坚持一下!”

柏乘分不出神再回答,他觉得手臂一阵抽筋得痛,艳阳下,暖风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他倒吸口气,想继续挣扎一会,却又听见“咔”一声自耳侧传来。

最后一点支撑也没有了。

“哗啦——”一声,不论少年还有没有力气,他都将朝下坠落,落入林间。

柏乘下意识地闭上眼,却突然觉得自己在空中一停,未能如料想得那般迅速摔到地上,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

“把手给我!”

此刻不是闲聊的时候,吴清荷神情严肃,伸出手来。

他原先所在的地方往下不到六尺,有个粗树杈,吴清荷不知何时已经爬到这里,抓住将掉落的他牢牢不放。

树叶不断向下飘落,在阳光下,是一场墨绿色的雨,柏乘看不清吴清荷脸上的表情,只是按照她说的那般,乖乖伸手,任凭她一把将他拉起。

吴清荷甚至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就将他拉上来,狭窄的空间里,他站不住脚,在力的惯性下“唰!”地贴近,一下靠在吴清荷身上。

近在眼前的是他苍白的肌肤,周身挥之不去的药香,比樟树散出的香气要更浓一些。

柏乘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艰难地张嘴呼吸着,像是被惊得肺疾犯了,一站稳便无力地垂头,靠在她肩上,吴清荷勉强转头,透过他额前的碎发看见他的汗珠和他紧皱的眉。

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扶着树干思索间,就看他已经抬起头来,自己站稳,疲倦地笑笑。

“谢谢...刚刚好险。”

惊吓过后,柏乘的嗓子有些沙哑,他身上的味道甚是好闻,中药的清苦味夹杂着雪后松柏沁人心脾的香气,吴清荷多吸几口,倒觉得平静许多。

绷紧的弦松乏下来。

看起来,他已经没有大碍。

“不能一直待在这,我们要下去。”

吴清荷朝下看一眼,心中大致估算着该怎样把他带下去。

柏乘眸底有一闪而过的为难,但他很快抬袖擦去自己额前的汗,将沾湿的碎发整理到耳后,做好准备。

“我知道,你大约没爬过树,放心,我先下去,让你在我上头,只要你抓不稳,我就腾出手扶你。”

吴清荷淡淡扫他一眼,留下这句话,便后退半步,开始向下行。

她的话像是网,捞住悬空的心,柏乘垂眼,耳朵发热,迟钝地点点头。

两人便这样慢慢悠悠地朝树下挪动,吴清荷不知从自己哪个袖口寻出了块小石头,边向下行,边在树干上用石子沿着她落脚的地方磨出点凹槽来,让对此一窍不通的柏乘向下移动时稍轻松些。

“小心。”

“那只手不要动,先动腿。”

“你爬起树来好笨。”

越往下走,吴清荷的耐心便越发少,但这节骨眼上,她倒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小声叹几口气。

“我不笨。”

柏乘的脸蛋上像落下片晚霞般,他努力循着吴清荷给的指示爬,还不忘碎碎念,给自己解释一句。

他很早就学会了珠算和看账,旁人都说他聪明,他父亲是富商之子,死时留下不少需要经营的生意,他们都说,柏乘以后处理起这些事来,定是游刃有余。

倘若他那时还没有死,身体吃得消的话。

“不笨?不笨就快点下来。”

吴清荷一句催促,将柏乘的思绪拉回现实当中,他低头看一眼,发觉自己离地面还有五六尺的距离,而吴清荷已经站在了草地上,抱臂抬头看他。

这在吴清荷的眼里,已是安全的地方,既是安全,她说起话来,也就没那么客气。

“夫子下树说不准都比你快些。”

她随意念叨一句,抬脚踢草丛里的杂草玩。

“快了,快了。”

柏乘的手臂早已酸得发麻,可现下他已能轻易察觉到少女的不耐烦,屏住气不断朝下挪。

蝉鸣在耳边响起,一刻钟后,柏乘终于落地。

完完全全脱离危险,浑身力气用尽,他径直坐在草地上,累得说不出话来。

额前的汗珠不断滑落,他恢复一点力气,才勉强低头擦汗,擦到一半,柏乘眸子微动,犹豫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块洗得干净的手帕,默默递过去,手臂悬在空中。

但吴清荷完全不搭理。

一个上午闹腾下来,吴清荷不想再动,也不去在意尹夫子会不会钻出来抓她,瘫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柏乘只好把手缩回去,将手帕小心收回衣袖里。

“已经要有一个时辰了,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

“怎么会过分?不过就是吓吓他而已,你没瞧见那树枝那般粗么?还会掉下来不成?”

虽不见人影,可远处传来阵脚步声与交谈声,一听便知是杜二和他两个朋友,柏乘手上动作顿住,抬头望向传来声音的那一处,指节攥紧衣袖。

底线以下,无需再忍。

他刚犯过病,神情还是恹恹的,像是朵病芍药,唇上血色淡淡,可却依旧姿态端正,不疾不徐地起身。

吴清荷也听见了声音,指尖轻轻动两下,但再无别的动作。

反正人已经被她救下,剩下的事,她才懒得多管。

柏乘低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绕过吴清荷,穿过灌木丛出去。

杜二悠悠闲闲地走在学堂狭长的道上,嘴里还不忘嘀嘀咕咕。

“光是这样,哪里够解我心头这口恶气,我家可成笑柄了!我哥哥和太傅的婚约泡汤,今后还怎么再轻易嫁给高官!都是这个柏乘,害我哥做不成太傅夫郎!”

他说得振振有词,只是在道上转个弯,便猛然一顿,与柏乘迎面遇上。

见到他,杜二神色一僵,上下打量他一眼,有些惊讶得后退两步。

“你怎么下树的?”

“是你家先侮辱的我,不要混淆是非。”

柏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皱着眉反驳他方才说过的话,态度坚决。

杜二难以置信地瞄他几眼,哼了声:“侮辱你什么了?不过就是我妹妹喜欢你的手串,想要罢了,这也叫侮辱?她那么小,你把她甩出去,害她摔青了后背,这也是她侮辱你?天大的笑话!”

他话一说完,便忍不住冷哼一声。

“是你娘骂了我爹,若不是这样...”柏乘上前一步,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把话讲清楚。

“骂你爹?我娘可没有,她有指着你爹的灵牌骂么?没指名道姓,你凭什么诬陷我娘,本来,我哥可以当你后爹的,现下被你这么一侮辱,呵...你就是没这个福,命里没有爹疼!”

杜二口无遮拦,言语太过恶毒,柏乘到嘴边的话悉数都忘了,只感觉心脏像被小针猛扎进去一般酸胀。

“柏公子怎的不说话了,该不会要拿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回家告状吧?还真以为我们怕你不成?”

柏乘低头,半刻不语,良久摇摇头。

“真是蠢。”

他小声自言自语,杜二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凑近:“你说什么?”

“我说,我刚刚真蠢,光顾着最后和你解释一番,却忘了人只有和人讲理,对牛弹琴,是行不通的。”

一反此前沉默躲避的样子,柏乘再度抬头,眸里像是被霜覆盖般,冷而湿润。

“你什么意思?骂我是牛,是畜生?”

这一句话像是石子投入湖面,杜二被软柿子骂了,唰地怒起来,可柏乘懒得再理会他。

“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去告状了,跟你说话实在是白费口舌,我要告诉夫子,你把我困在树上,届时,夫子一定会打你手心,让你在学堂里出洋相。”

柏乘冷静地陈述着自己将要做的事,杜二却是颇为不屑。

“谁能给你作证,是我把你困在上头的?你空口无凭,光靠一张嘴就想让夫子罚我,真是好笑。”

杜二的两个小跟班沉默地站在后头,一声不吭,他俩可不会替柏乘作证。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下来的,但反正他就是完好无损地下来了,既是如此,凭什么还要让夫子罚他?

他实在是太狂,柏乘抬手捂唇,低咳几声,旋即幽幽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我刚刚在树上被吓得肺疾发作,现在就请医师来把脉作证,夫子知道我没撒谎,自然会狠狠治你一顿。”

此话一出,杜二瞬间瞪大了眼睛。

“你...你敢!”

“我当然敢。”

柏乘早就忍够了他,再不多瞧一眼,径直朝前走去。

杜二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拦不住,顿时气得头昏脑胀。

“你要是真告诉夫子,我就...我就要动手了!”

他盯着全然不理他警告的柏乘,瞥向他披散在背上的墨发,恶狠狠地抬手去扯。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