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你怎么出尔反尔呢,说好的一车萝卜五百文钱,怎么如今反而成三百文了,少这么多钱,我家可怎么活...”
“你个卖菜的懂什么,给你三百文,我还嫌亏了呢,快点拿着钱走,要么就带着你的萝卜滚!”
客栈门口站了个皮肤黝黑的农妇,正苦着脸在与客栈老板低声商量着价钱。
“是您说要这一车的菜,我才拒了别家,只给您送,如今我上哪再去跟人做生意,这么一车萝卜,只怕是没卖完就要烂了。”
农妇有些为难地站在原地,咬着牙伸手去接那三百文钱。
街边的马车一阵窸窣,躺在马车里小憩的少女坐起来,把盖在头上的草帽拿下,睡眼惺忪地探出身看一眼,旋即手掌一撑,自车上一跃而下,沉默着走进客栈。
那农妇见少女出了马车,顿时就意识到少女要做些什么,赶忙几步过去拦下。
“女君,这亏吃了就吃了,没必要为小的出头,您金尊玉贵的,犯不着趟这浑水,别叫人再在您背后指指点点...”
“张姨,让一让。”
被称作张姨的农妇哪里能拦得住她,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客栈里就“砰!”一声传来重物被压在木质桌上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鬼哭狼嚎,众人往里看去,便瞧见那老板竟然被一个看上去不满十三岁的少女按在桌上,动弹不得。
“你这是干什么!哎呦!轻点!我的手要折了!”
老板也没想到自己竟被个孩子像块肉般按在桌上,她努力回头去看,只能看到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把那剩下的两百文拿给她。”
少女冷声回应。
老板脑袋一懵,还未来得及再问些什么,便听见门外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这不是吴家的女君吴清荷么!”
“是的嘞,就是她!这老板还真可怜。”
听着这些话,老板顿时一惊,脑门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连连点头,“给!给!我马上就把钱给她!”
吴宰相是如今的朝廷重臣,她膝下独有一女,这位女君生性顽皮,自幼就是满城皆知的“小霸王”,谁也管不住,人人见了都是避而远之。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清荷便带着领回钱的张姨出了这客栈。
张姨是吴家的家仆,一直跟在吴清荷身边侍候,家里有一亩薄田,一家人领着吴府的月银,种着些庄稼额外做点小买卖讨生活,她细细数完钱,抬头便赶忙和吴清荷道谢。
“真是多谢女君了,您怕菜太重,就让府里的马车帮着我拖来,现下又是替我讨回钱...”
看见张姨手里鼓鼓囊囊的荷包,吴清荷面上的表情才缓和下来,像个普通小孩般很是满意地小声哼了哼,随即催促她:“张姨,快带钱回去吧。”
得了令,张姨便也哎一声,俯身拖起空空的推车,背后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她转头就瞧见吴清荷自己坐在马上,勒住缰绳驭车朝前。
“女君,您这是要独自驾车么,不如让小的帮您...”
“家里交代我办些事,张姨,你先自己回去,不必多担心我。”
还未成年的少女全然不畏惧自己驾车,话毕便扬长而去,马蹄声“哒哒”作响,路上飞起一片尘土。
“她又打人了呗,刚刚那客栈里的老板好一阵叫唤吧。”
“出身好,长得还那般美,只是可惜了,成日里作恶,净是在败坏她娘宰相大人的好名声,我看啊,全京城没有小公子来日愿意嫁她的,嫁给她那样的人,要吃不少苦头的。”
“那是自然。”
听见这样的议论,不善言辞的张姨忍不住啐口唾沫,瞪了瞪那几个路人。
“我家女君好得很,不用你们多担心,来日谁能嫁给她那样的人,要享福的!”
——
吴清荷轻车熟路地驶过大街小巷,终是在座气派至极,黑瓦黄墙的府前停下来。
这府前挂着大大的牌匾,上有二字“柏府”,是当朝太傅柏渊的宅子。
吴家与柏家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太傅与宰相皆是肱骨之臣,二人私下里也是多年老友,两家常有来往,关系好到满城皆知,吴清荷今日驾车出门的主要目的,就是受母亲之命,来柏家给太傅送东西。
柏府前是门庭若市,府前的下人忙着迎客人进府,瞥见吴家的马车停在门口,管家一个眼神过去,便有下人拎着个小矮凳一路小跑过去,笑脸相迎。
“吴女君今日怎的来了,是要见咱们主君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下人将小矮凳放在马车底下,不过吴清荷比她快,自己先一步下了车,拉开马车的车帘,指指车内几个黄花梨木制的大箱笼。
“柏大人如今将要订亲,娶续弦的夫郎,我家特意来送贺礼。”
柏府是个七进七出的大院,吴清荷在下人的带领下一路往里去,时不时瞥见府里的仆从拖着大箱小箱的东西经过她身侧。
想来是大家都听了风声,知晓柏府喜事将近,上赶着早早送东西,巴结巴结柏太傅。
“耳朵都灵得很,都挑着今日来给柏大人送贺礼。”
吴清荷停住脚步,侧身靠在墙边让搬重物的人先行,随口说了一句。
“啊,女君,这些不是贺礼,您知道的,我家主君不爱收陌生人的贺礼,主君特意交代,除您家之外送来的东西,皆不入库,暂且收下,择时原路送回去,这些送往库房的箱笼里,装的都是我们家小公子的物什。”
听下人提到柏府的小公子,吴清荷眉心微动,看着那一个个箱子,思索了一下。
柏太傅多年前是有原配夫郎的,是个江南富商家的公子,据说是个端庄美丽的男子,二人感情很好。
只可惜她的夫郎难产而死,留下一个病怏怏的儿子,这孩子从小就有肺疾,在京城里长到六七岁时病情加重,医师建议公子离京养病,柏家便早早就将小公子送出京城,托付给柏太傅的母父在乡下照顾。
这个人,吴清荷是记得的,是她幼时的一个玩伴,这个小男孩瘦小,跑不快跳不高,接不住她抛出的小球,也不会和她放纸鸢,更不要提和她去骑马驰骋于草场之间,所以吴清荷小时候和他不亲近,也不大喜欢他,对于他的离开,并无多余的感受。
“把他的物什搬回来,你家公子回京了?”待仆从们都走远,吴清荷继续往前走时,有些好奇地多问一句。
“是的,公子的身体相比从前要好上一些,再者,如今咱们柏府将要有件大喜事,主君便安排着公子回京了。”
与下人闲谈之间,就踱步进了柏太傅的别院,院子小小一个,四四方方,院里有树,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书房里隐隐约约传出一点交谈声。
“婚期?婚期先不定,今日夜里晚宴,两家人见过了再议婚期,柏乘刚回来,还没见过他们。”
“他们急着定婚期?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屋里是柏太傅的声音,她似乎对于订婚一事多有不满,吴清荷站在门口听了两句,便由着下人叩门知会。
“主君,吴女君携礼登府,如今就在门口候着了。”
房内安静了一瞬,此前的话题告一段落,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嘎吱”一下被人推开,方才还语气有些不悦的柏太傅此刻笑吟吟地低头摸摸吴清荷的脑袋。
“几日不见,你这孩子又长高了。”
如今是盛夏,外头骄阳似火,书房里却是阴凉,太傅烹了茶,茶叶清香扑鼻,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柏太傅待她很好,亲自提起茶壶,倒了盏茶递过去。
“送礼这样的事,交给你家下人办就好,怎么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她放下茶壶,便自己随手捻起一块八珍糕吃。
“我逃学了三日去郊外打猎,我娘特意罚我的。”
吴清荷也不客气,接过茶盏低头喝了口,实话实说。
柏太傅动作一顿,眨眨眼侧头这个小姑娘,倒也没讲什么不好的话,只是有些羡慕。
“身体真好,上蹿下跳的。”
身体健康比什么都要紧,她不觉得孩子顽皮是什么坏事。
“不过,你明日还是不要逃学比较好,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帮忙。”
她话锋一转,吴清荷也就默默听着,仰着头像喝水般将茶“咕嘟咕嘟”喝下去。
“明日你上学时,我这有个孩子要与你同行,去你们那个私塾读几日的闲书,他之前从未去过,府里的下人也都不熟悉私塾里的条条框框,你代我将他领到夫子面前,可好?”
吴清荷读的,是几个大家族一道办的私塾,里边的学生出身不凡,贵族的女君们在那读书拼仕途,争取早日入朝为官,公子们则是学琴棋书画,为的是出门在外也能落落大方,不给母家丢脸,但吴清荷不喜欢那里,不愿成日被拘着,每个月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明天还不太想去私塾。
吴清荷将茶水都喝了个干净,沉默着一直没开口。
“哦,我说的这个孩子,你也认得的,是我...”
她还没将话说完,吴清荷便听到有人叩门。
“主君,方才几个侍从撞着了,箱笼倒了一地,吴女君送来的贺礼也混在里头,一时分不清...”
门外的下人低声说着话,柏太傅听着脸色有些不大好,吴清荷侧头看看她,找准了转移话题离开书房的机会,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
“我认得清送的是什么,我去分一分。”
既是她开口,柏太傅便也不多责备下人,轻叹了口气,扶额按一按眉心,点点头允她出去“正好我也有事需要忙,那便麻烦你了。”
别院外头围着几个下人,见到吴清荷出来,都颇为不好意思:“给女君您添麻烦了,还请您恕罪。”
“不是什么大事。”吴清荷走的最快,朝他们摇摇头示意不用道歉,就径直往库房的方向去。
“你们几个快来搭把手,去抬一抬今夜家宴的屏风与桌子。”
刚出别院没走几步,身后就有人呼喊着几个下人过去。
今夜是家宴,与柏太傅定亲的那户人家要来用晚饭,柏府上下皆为此忙碌,处处都要用人,吴清荷见几人面上有些为难,便主动开口:“这路我熟,去忙你们的就好。”
“多谢女君体恤!”他们躬身道谢后便匆忙离开,那一群人路过时,还拎着两只大红的灯笼,似是要悬挂在屋檐上,吴清荷站在原地看了小会,觉得有点无趣,环顾周遭,随意撕了片芭蕉叶给自己扇扇风,自己点兵点将,点了条小路,便转身拐进了小路里走。
夏日的晌午闷热,吴清荷也觉得烦躁,这偌大的院子像是没有尽头,她有些恨不得直接骑马进来,骑着马一溜烟就能到那库房,何须走路。
“算了,这里到处是屋子,在这骑马处处受限制,没意思,不在这骑。”
她自言自语,否定了自己刚刚的想法。
“砰——”一阵水声在某一处响起,引起了她的注意。
柏家有个翡翠色的小池塘,池塘里净是浮萍,有人刚刚往里丢了颗小石子,也可能是个失败的打水漂,小石子沉入深不见底的池塘,泛起阵阵涟漪。
她忍不住向池塘边望去。
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抱膝坐在池塘边,他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湖蓝色衣裳,乌黑的发束在肩后披散着,身形瘦削,皮肤过分白皙,有一双森林里的小鹿才会有的杏仁眼,纤长的眼睫缓缓扑闪两下,像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又像是纯粹的发呆。
他像山野里还没盛开的茶花,吴清荷是这么想的。
有些熟悉的眉眼,看一眼便知价格不菲的衣料,她猜,这就应该是那位刚刚回京的小公子了。
身边的下人不知去了哪里,他对着一池绿水,扔扔小石子消磨时间。
没人和他玩,他只有自己,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从前的记忆涌入脑海,吴清荷刚刚想起以前那个瘦瘦小小,倚在柱子边默默看她放纸鸢,眼睛亮晶晶却不敢上前的男孩,就听见背后“扑通!”一声。
好大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绝不是什么小石子。
她回头朝池塘边看去。
方才抱膝坐在那里的小公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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