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夫人正站在门口。
这一点,在她刚刚出声说话的时候便已经可以断定了,但是,四人却还是要在心里把这个事实又确认了一遍。
原因无他,因为这位向夫人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气息,都虚无缥缈得很。
她周身笼在白纱里头,容貌被帷帽檐上垂下的长纱遮住,看不清脸。虽然吐字清楚,讲的话字字句句都让人听得见,但是整个人,包括声音,给人的感觉却很不真实。
看着她,总能叫人忆起某日午后,昏昏沉沉作的一场挥之不去的幻梦来。
“怎么?”向夫人停顿片刻,又说,“你刚刚不是吵着嚷着,想尽法子想要见我吗现在既然已经见到了,又为什么不说话?”
长纱正随着她说话时的动作,若有若无地颤动着。透过白纱,隐约可见一位女子的身影,正摩挲着腕间一串彩石手链。
“向夫人。”诸葛离倒是机灵,赶忙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向她恭敬下拜,“适才,是晚辈失礼了。”
“事急从权,人在着急的时候,难免会失了风度。我能理解。从前,我也不是没有见过比你更激进的来客。”向夫人挥了挥手,身子跟着一动,踏过门槛来,她往四周望了一圈,道,“小于,我还是喜欢你这里,不管什么时候过来,都是有条有序,干干净净的。”
这话说的一点都不错,但凡是于零双待过的地方,多半都是干净整洁,有条不紊的,大概是他本人很看重卫生,时时收拾的缘故。
秦歌不由接话道,“可不是吗?于大哥他天天拉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打扫屋子,我擦了架子又擦瓷器,擦完瓷器,他就说架子又脏了,弄得我都没时间出去玩了,要求可严了!”
向夫人显然之前便已经认识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小客人,因此只是一声轻笑,“他这样多管管你,你就不会成天想着出去瞎跑了。”
“夫人。”于零双上前一步,拱手道。他平日里虽然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又随和又好欺负,但一牵涉到向家的事情,却十二万分的警惕加慎重起来,懒散的神色一扫而光。
“小于,你要说的我都明白。”向夫人柔声说,“但我是真心实意想听这位惊云山的客人讲几句话的。你先带着秦歌出去吧。”
于零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应道,“是。夫人。我这就带他去南阳街那边逛去。”
他倒是干脆,说了逛街就再也不回头了,拽着秦歌就走出了门外,将小铺的门一关,把空间彻底地留给了剩下的三个人。
“好了。”向夫人找了个凳子坐下了,示意寒贞与诸葛离也分别就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现在说了。”
事情进展顺利地超过了诸葛离的想象。他念着速战速决,从怀里取出了信件,当即道,“夫人,事情是这样的。”
诸葛离把血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又补充道,“家父听闻夫人在江湖上的名声,心里一向非常敬仰。如今血玉之祸已迫在眉睫,希望向夫人能不吝出手相助,救人于水火。”
这番话言辞谦卑,情真意切,已将事情的全部经过讲述清楚了。向夫人轻轻地唔了一声,掩卷道,“这个事情,要说难办倒也称不上。只是如今非常时,却要行此非常事……”
她语声渐轻,沉吟片刻,道,“也罢。只当我欠了惊云山的情,现在来还吧。东西呢?”
诸葛离大喜过望,忙从怀中掏出盒子,递了上去。向夫人看也不看,袍袖一卷将那盒子收了起来。
“您面善心慈,必有善报。”诸葛离笑道。这时候他心情大好,一点也不吝于恭维向夫人。
长纱底下传来一声轻笑,大约向夫人觉得他说的话好笑。
“你很会说话。”她柔声说,“生出你这样的孩子,你父母定不会觉得无聊了。”
两人正寒暄着,却听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插话道,“向夫人,我也有一事相求。”
“你也有一事相求?”向夫人略显讶异,“是什么事情?”
“说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寒贞朗声道,“我师父也有一封信,一个包裹,同样也是嘱咐我亲手交给向夫人您看。”
这事她之前从未和诸葛离提过,也难怪对方惊讶地看向了她。寒贞只好置若罔闻,接着说道,“信里说的究竟是什么,我不是很清楚。还请向夫人您亲自验过。”
“好啊。”向夫人倒笑了,“今儿不知道是怎么了,别的没有,信倒是一封接着一封的找上门来。”
她说着,接过了寒贞递来的信笺,手指微微拨弄,把它拉开了,“也不知道这封信说的是什么呢……”
她的语调骤然向下一沉。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几乎是扫两眼的功夫,就能把它读完了。可向夫人的异状却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手指微微颤动,几近要将那信纸抖落在地上。
面对这样一副景象,两个做小辈的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见向夫人将信纸一放,陡然将纱帽撩开了,露出一张极为沉静并忧郁的面孔来,“那你把东西也带来了?”
这个自然。自从师父下了嘱咐,这件要紧物事就没有一刻不再寒贞身旁。她应了一声,解下背上的一只包裹,取出一只木盒,递了过去。
向夫人的手在盒盖上虚虚地一按,“是故人啊。清净的日子终究是过不长久……”
她轻声一叹,“还没有请教姑娘你的名字。”
沈寒贞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在对自己说话。“我姓沈,沈寒贞。”
这段自我介绍她做过少说也有百八十遍,却从未有哪一次在说话的时候会感到晕眩。
不详的感觉来的如此之快。沈寒贞用尽全力,想要撤回手臂,拿回木盒。可是她的手臂却比千斤的铁还要沉重,像一截干枯的树枝一样直挺挺的伸展着,怎么样都完成不了她的命令。
在这种不能自制的恐怖感觉之中,一切都不再清晰了。可能向夫人还把手虚虚地搭在木盒上,可能诸葛离正瞪大了眼睛,想要大呼大喊,可能穆灵皋还在外面的围墙下面蹲着,等着捉一只蜻蜓……
然而,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对于沈寒贞来说,随着无力感一并蔓延开来的,是一片如噩梦般绵长而沉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