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机

大事?

这话自己心里知道就成,用得着跟这屁大点的小东西打招呼么?

不过,说了倒也无妨,反正都是个懵懂样儿,怎么摆弄也由不得自己。

耳听得里面传来穿衣的窸窣细响,他也没了兴致,又轻慢着步子出了门,一路转过通廊到殿外。

才只一会儿的工夫,天色更亮了,但那日头仿佛刻意躲着,仍旧踪影难觅,云一层一层的铺展着,漫天都是茫茫无垠的灰白。

肖晋刚把头微偏过去,旁边值守的内侍立时近前呵腰道:“督主请吩咐。”

“没别的话,就一条,世子爷那边千万照看好了,只要我不在这儿,一切都听秦长随吩咐。”

说完也不等应声,径自走过月台拾级而下。

不急不缓地出了院门,早候在那里的吕同安当即迎了上来。

“禀督主,昨儿晚上奴婢已传令安排好了都换成了咱们的人,只要督主一声令下,便可入城勤王。”

“勤王?用得着这么大阵仗么?”他鼻中一哼,撇了撇唇。

“……”

吕同安被这话弄得有些发懵,先前处心积虑安排妥当,昨夜又费了这么大的周章,现下却说用不着,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咱们干好自己的事儿,不过是留一手图个安心,现在么,看看戏就好。”肖晋掸了掸袖子,“外头怎么样?”

“回督主,也没什么,刚才一听到敲钟,朝里那帮人就在思善门外头哭开腔了,多数光看抹泪的架势就不对味儿,多半都在袖筒里藏了家伙什,哪有几个真流眼泪的,可叫唤声却一个比一个响,听着就腻歪。”

吕同安在旁觑着他脸色回奏,说到后来自己也开始呵声不屑。

肖晋一乜眼,到头来没几个会真心为皇帝流一滴眼泪,呵,他嘁声笑着,眼中却凛起寒光:“坤宁宫那边呢?”

吕同安赶忙凑近低声道:“刚来人报,已经上了抬舆,这会子八成快到谨身殿了。”

他点点头:“哟,这么着急上火的,得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是嘞。”

吕同安一比手,当先引着他沿内朝的路径一路往南,没多远便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嚎,和着宫墙四下里一传,更显得嘈如枭声。

他拂耳蹙起眉来,依旧往前走,等走近那巍峨高耸的殿宇,哭声却蓦然沉了下去。

忽然就听有人高声道:“陛下御龙殡天,帝位不可虚悬,眼下最要紧的,除了大行皇帝的丧礼外,便是迎立新君继位。”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口道:“正是,诸位听我一言,自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目下国家多事,更不可一误再误,既然皇后娘娘,内阁诸位阁老都在这里,下官便斗胆进言,秦王殿下仁孝有德,武功赫赫,可为明君圣主,况且又是大行皇帝独嗣,应即刻请秦王殿下还京继位,主张大事。”

一番大义谋国的言辞慨然无比,实则却无异于废话。

自半年前太子薨后,东宫便一直虚悬。

但纵然皇帝始终未立新储,可该由谁继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压根儿就不用琢磨。

这般急不可待地说出来,也不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非但显不出拥立之功来,反而强尽了众人的风头,免不得以后成为众矢之的。

果然,话音落后,附和随应声并不如何热烈,场间甚至略显安静。

肖晋唇角抽挑出一抹阴浅的笑,低声对吕同安耳语了几句。

吕同安也嘻着脸点头打了一躬,转身折返回去。

·

吕同安来的时候,秦祯正提着肖晋批红用的朱砂锭子在砚盂中研磨,而世子杨煊正半跪半趴在旁边另一张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哟,秦长随这是在做什么呢?”吕同安瞧着她手里的那锭墨,不由眼皮子直跳。

秦祯抬眸瞧了瞧来人,没理会对方惊恐的神色,仍是一副心无旁骛研墨的样儿:“研墨。”

“秦祯说,要给我写张平安符!”杨煊兴致勃勃,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还是秦祯厉害,我猜肖晋一定不会这个。”

听他这么一说,吕同安心下暗呵了一声,眼角瞄着她手里捏着的那锭朱砂墨,正经人谁画符啊。

秦祯磨好了墨,另取了一只稍新些的笔蘸饱墨之后,便在裁好的纸上一笔一道聚精会神地写起来。

片刻之间,便写好了一道符,吕同安没曾想,虽然都是差不多的符,可她写的每一笔都像是带着灵骨,与别处的还真不一样。

“瞧着像是有些功力,咱家先前倒真没瞧出来呢。”

口气由衷,并不是在揶揄人,秦祯挑着唇浅浅一笑:“也就凑合着能用吧,许久没写过了。”

现在许多人都不信这些个东西了,瞧着也不科学,极容易被人误认是骗子,所以她几乎是不写符的。

吕同安撇撇嘴,轻哼了一声。

说她胖居然还喘上了,在宫里头当差,最忌讳的就是位分低,办事却高调出挑。

秦祯拿着写好的平安符轻轻吹了吹,确保墨迹都干了,这才手法娴熟地叠好塞进杨煊随身小香包中。

“世子可带好了,不要让别人拿出来瞧,也不要沾上水。”她柔声叮嘱着。

杨煊甚是乖巧,认真地点点头,丝毫不疑地将小香包挂号,随即又后知后觉地抚着脑袋问:“秦祯,有聪明符么?我总觉得自己没有枥皇叔聪明,学东西也不快……”

“没有聪明符,但是我有别的法子,只要世子信我,回头包保世子学业无忧。”

听了这话,杨煊的小脸上立刻又漾起兴奋的神采,拉着她就不撒手:“那咱们现在就去办!要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世子莫急,等咱们办完眼下的大事。”

秦祯舒眉笑着,这些天来一直郁郁的心情,此刻终于像是见了朗朗晴天似的,整个人都敞亮了。

她像是才留意到吕同安的到来,迤迤地转回身问道:“吕公公可是替督主带话来了?”

吕同安暗嘬了下牙花子,捏着腔道:“督主让你领着世子爷过去,什么事,咱家也不清楚。”

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要扶杨煊上位么。

秦祯蹲身下来,替杨煊重新整理了下丧服,压低了声音:“世子,咱们要去办大事了,等会子别管人说什么,你都别怕,只管记着那些人,回头告诉我,我替世子教训他们。”

原本还有些忸怩的孩子,这会子听到这个,小手不禁抓她更紧了:“秦祯,他们嘴巴可厉害了,从前连皇爷爷都能被气许多天,你怎么教训他们呀?”

秦祯故作神秘地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不瞒世子,我有许多神仙朋友。”

“那天蓬真君也是你朋友么?”

“……算吧。”虽然是神霄派的,但她也是会用雷法的。

杨煊立时眉开眼笑,高兴得蹦了几蹦,似乎忘了自己还带着孝,他拉着她,主动就往外跑:“咱们快去吧,兴许肖晋也被那些人给欺负了。”

吕同安:“……”哎哟喂,这、这……他都听了些什么污言秽语啊!

·

秦祯牵着杨煊到时,就瞧见肖晋做着一副恭谨的样子,眼蕴悲戚地站在月台上俯着对面那上百名官员。

“大行皇帝刚刚晏驾,诸位大人就这般吵法,不光于礼不合,也惊扰了大行皇帝羽化升霞,我瞧实在不成个体统,还是请诸位大人先回去,于本衙设案遥祭,等第四日成服了,再上大殿哭拜。”

百官交递着眼神,大多都闷声垂下头去,没了刚才群情激昂的模样,只是没人走,一个个仍旧戳在那里,目光在皇后和内阁的人身上来回逡巡着。

王皇后没吱声,更没去看肖晋,对着殿内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反倒是别人又叫嚷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怒瞪肖晋。

似乎是火点得差不多了,王皇后这才回过头来,拈着半湿的锦帕冲下面压了压:“都不要吵了……肖公公,听说昨晚你一直在陛下身旁,陛下到底留下什么话,现下诸位臣工都在,你正好说一说……唉,圣躬抱恙已非一两日,可这去得这般急,真不知……”

她说到这里已掩面悲不自胜,可话里却字字如刀,一柄柄都招呼在肖晋身上。

下面的百官更是惊诧莫名,原来大行皇帝昨晚见过这阉贼,在这之后便即晏驾而去,其中的关联任谁都想得明白。

众人心头那股无明业火腾的都燎了起来,一双双眼睛恶狠狠地瞪过去,群狼般恨不得将他撕碎咬烂了。

才只几句话的工夫,杀人的刀就亮出来了。

不说皇帝崩卒是他亲手而为,也定然是间接所致。

这可真是旷古罕有的大罪,拉去西市凌迟十遍只怕也抵不过。

秦祯也不由皱起眉来,早就告诉他了,赶紧走,留不得,他偏不听,还非得拉着她一起等皇帝咽气。

现下好了,谁给他作证?是昨晚那几个御医,还是乐安公主?

这皇后娘娘可不是善茬,别瞧表现得母仪贞顺,可这性子是改不了的,一旦咬准了机会便会发难,丝毫不会留情。

肖晋这时已瞥见殿廊拐角那里绕出两大一小的人影,仍是不紧不慢道:“昨日是臣当值,陛下也确实没留下什么话,只不过……皇后娘娘既然垂询,阁老们与诸位大人也都在这里,臣也不敢隐瞒。大行皇帝前日深夜命臣去内阁传旨,召陆阁老面见。”

他说着眼角瞥转,暗中斜睨向陆阁老,这老先生也真沉得住气,到这会子还不肯吭声,也不知暗地里在疑虑什么,不过,要是没沉住气,也不会赶上这样一出戏。

阶下所有人,包括王皇后在内,全都愣住了。

皇帝召内阁辅臣传谕遗诏的事竟然半点风声也没传出来,再加上这会子太子世子也来了,按礼法规制,陛下驾崩,宗室诸王服丧哭灵也要在大殓之后方可上殿,杨煊这时便来了,显然不是皇后的懿旨,那会是什么用意?

有些心思活络的回过神来,脸色登时就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祯:我觉得吧,妖魔鬼怪都比人好相处多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