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各处的灯还亮着,萤虫似的没什么生气,也照不透这殿堂,只有走廊另一头倾泻出一片煌煌的光。
按照现在的情况,此刻养心殿门前应该是站满了人才对,可现下却是死寂一般,除了值班守门的内侍之外,就再也见不着旁的人。
秦祯有些摸不清肖晋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可这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迟疑。
到了殿中,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须弥座旁,面无表情的肖晋。
旁边,几个惶恐的御医这会子正扶着皇帝,又是硬灌药,又是针扎,可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皇帝这会子连面色都变得蜡黄,该是连气都探不着了。
秦祯抬起的脚没有往前跨,而是重落了回去,她想了想,便学着吕同安的样儿,躬着腰,捏着嗓子冲里头低声叫了句:“督主。”
见他微微抬眼,朝自己这边望了过来。
秦祯心下一喜,差点就习惯性地冲他挥手,幸好及时发现并强行将抬了一半的胳膊背在了身后。
这小动作自然没躲过肖晋的眼,他眸光定定的,不露半点锋芒,不置可否地挑挑唇,侧身对旁边的人低语了两句之后,竟真朝门口走了过去。
见他还是挺上道的,没有跟自己摆谱,秦祯心头不由松了些,只盼着接下来的谈话也能顺心。
她往旁边阴暗处退了两步,等着人过来。
“世子睡下了?”
还没等她开口,他倒是先低声问了句。
秦祯点点头“嗯”声说道:“听了故事睡着了,吕公公在那看顾着。”
肖晋蹙着眉,眸光定定,审视般睨着她:“说吧,何事要在这时候找过来。”
她左右都不是喜欢拐弯抹角浪费时间的人,也没半分迟疑,当即就撩起袍子,“噗通”一下跪伏在地,低头咬牙,装样说道:“督主恕罪,其实……先前我就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所以嘴硬说自己不害怕,这会子……督主,我这人是真的胆小,又没本事……”
连闹鬼的宅子都敢睡的人,这会子搁在这儿跟自己说她胆子小?
肖晋眉梢不自禁地挺动了两下,只做没听见,目光向长廊深处瞥了瞥,又转回她身上,语声和淡地开口道:“不过是照顾世子些日子,你慌个什么,这般模样,将来还能做什么大事?”
他居然还想拉着自己一起干大事???
秦祯只听得眼皮子一阵猛跳,但她不想就此罢休,还想努力争取一下。
“厂臣!”
还没等她继续开口,便听不远处有清脆好听的声音传来,有外人来了,秦祯想也没想就赶紧站起身。
等人走近,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脂粉气,甜甜的,却还带着些清淡,秦祯忍不住多吸了两下,也没闻出来究竟是什么花的香味。
“臣肖晋,拜见乐安公主殿下。”
“厂臣不必多礼。”
原来是公主啊,秦祯在短暂的怔愣之后愣,也跟着恭敬行了礼:“拜见公主殿下。”
心事重重的乐安公主杨橖并没注意到她,略一点头,便带着哭腔问肖晋:“厂臣,你莫要瞒我,可是父皇出事了?”
肖晋垂着眸,没有应声,秦祯也不敢吱声。
杨橖愈发悲痛,也没逼问,只是自顾自地抹着泪:“我也明白……父皇这病不是一日两日了……”
“殿下恕罪。”
秦祯都准备好了,肖晋跪下请罪的那一刻,自己也要跟上,可等了半晌,发现他居然只是微微躬身。
那她怎么办?
她位分低,这种情况下需不需要跪?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便听公主温温柔柔的声音传来:“厂臣服侍父皇一直都是尽心尽力,何罪之有……只怪太医院的那帮人,这些年了也没能拿出个有用的法子……”
“陛下病势未明,殿下不宜如此痛心伤神,宫中尚有许多大事还需靠着殿下。”肖晋暗挑了下眉,劝道。
杨橖慢慢收了哭声,哽咽道:“这后宫是母后掌着,祖宗有成法,父皇如今这般,万事还须得以储君为尊,只是煊儿年幼还担不得政事……”
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瞧我又多话了,煊儿呢?他可闹人么?”
秦祯正专心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就听他们提到了自己:“世子现下由这位秦长随看顾。”
“秦祯见过殿下!”
这回她反应快了些,赶紧行了礼。
“秦长随瞧着有些面生。”这话自然是对肖晋说的。
“臣新近收在身边的,起了名字叫秦祯,家世干净,脾气温顺,人也仔细,由她照顾世子,总比旁的奴婢用得顺手。”
“……”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多优点。
“抬起头来,我瞧瞧。”
杨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温柔,秦祯莫名有些紧张,毕竟女人的第六感不是吹的,她真的怕被对方瞧出女儿身。
她抬起头,迎面就对上杨橖审视的目光。
两人面面相对,秦祯这才将这位公主瞧清楚,身形高挑,人也如她的声音一般,样貌也是温温柔柔的。
秦祯第一感觉便是,这位公主的八字要是天相星坐命的话,可太好了。
“你叫秦祯?”杨橖被她瞧得反倒脸有些热。
“嗯!”秦祯笑靥如花,目光仍舍不得离开对方,“殿下面相真好!”
上辈子都没有闺蜜的她,忽然间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可以拥有一个闺蜜了。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友情也是可以不分阶级的。
杨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秦祯你会相面?”
“我……”我不会!
还没等她否认,便听肖晋含笑道:“殿下真是好眼力,别瞧秦祯年岁不大,可也深谙风水堪舆之道,殿下若有难事,可找她占卜问卦。”
秦祯侧目看向他,他脸上只有和淡的笑,叫人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杨橖默然看了半晌,虽然眼底带着些疑色,可仍是转向肖晋:“厂臣,你找的人定然错不了……”
她欲言又止,像是心里有事放不下,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个人在场的缘故,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僵,也不知该从哪说起。
气氛冷了下来,秦祯的脑子也冷静了,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在这里有点碍事。
从前她虽然忙于修行,但闲时也还是偷偷摸摸看过不少猎奇小说的,什么公主情挑冷面太监、督主的隐婚小娇妻……
此情此景,聪明的早就应该自己走了。
“督主,我出来有些久,万一世子殿下醒了……”
肖晋拂挑了下眉:“那还愣在这做什么。”
这便是要她走的意思了。
秦祯不由松了口气,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机灵,要是傻乎乎地还一直杵在他们两个中间,只怕往后肖晋都不会给她见公主的机会。
虽然这一趟什么都没谈成,但秦祯还是觉得收获颇丰。
世间万物本就是相生相克。
而在这宫里头,大概能牵扯住肖晋的人,不是公主就是世子,一个是他喜欢的人,一个是对他有利的人,只要她努力跟杨橖、杨煊两姑侄拉好关系,虽然压不住肖晋,但是至少在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所以,从今儿起,秦祯有了新目标,不仅要对世子好,还要努力去公主面前刷友好度。
·
天色亮起来,明明晃眼得厉害,却看不见日头,恍然间分不清是晴是阴。
五凤楼上的晨鼓才刚落下,阖城内外庙观禅院的钟声就洪潮海浪般响了起来,轰鸣相继,接连不断。
禁城中的内侍宫人早已开始忙碌,殿宇门楼上换上旌幡白绫,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灰扑扑的死气。
养心殿内外一派肃穆,十几名内侍抬着箦床缓缓从正门而出,旁边另有人张着庐帐伞盖,一路小心翼翼地下了玉阶,由两队腰缠白绫的锦衣校尉护送着,谨步慢行地出院,折往东去了。
肖晋负手站在殿门前,俯望着那僵直躺在箦床上的身影,衮冕具服,红绸裹缠,仍是威严如生,但隔得远,面目已变得模糊,拖曳曳地从转角处绕过,来不及看清便不见了。
他脸上仍是那副沉淡的神色,瞧不出丝毫情绪。
皇帝龙驭宾天,大丧的消息已经传出,下面小殓大殓,举丧发引,直至入陵上谥,都得由司礼监在头里操持,片刻也脱不开身。
肖晋轻呵了一声,却没立刻随着箦床过去,转身又入了殿,不紧不慢地往西走。
一路走着,刚绕过转角,就听暖阁内隐隐传来人声。
秦祯那丫头是知情的,也不知这会子她怎么安抚人。
他没停步,脚下却有意无意放得更轻,跨进门,靠在廊柱外静听。
“秦祯,怎么要穿这破袍子,是皇爷爷又叫咱们穿得素净么?”杨煊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听得出心中的不情愿。
“是啊,嗯……陛下……去了很远的地方,世子以后便见不着了……”
秦祯话还没说完,那童音便诧声惊问:“皇爷爷也去了很远的地方?是父王和母妃那里么?”
里面没听应声,该是只点了下头。
杨煊的声音立刻黯然了:“为什么都要去啊,那地方就这么好么?我也好想去,为什么不带上我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猝然一闷,像是被人捂住了口唇,没让他再说下去。
“世子,这话可不兴乱说的,平日里就是连想也不能想,知道吗?陛下、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都是……老天爷派他们过去做任务的,世子眼下还小,咱们得多历练历练,有了好本事才能去。”
阁间里,她温柔似水的声音略顿了下,又续道:“就像我先前给世子讲的故事,天蓬真君除魔杀鬼的时候要变身,咱们现在穿这身衣裳也是变身,稍时还有大事要干,世子做得好了,陛下连着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都能瞧见,没准他们一高兴,便会入梦来看你!”
肖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