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岁驿

秦祯一心想快点结束这场不怎么正经的谈话,而对方却仿佛生来就跟她不对付似的,对她那句话充耳不闻。

不过,捏着下巴的手倒是松开了。

她暗觑着他的脸,目光在他双眉间逡巡了好一会儿,不禁有些失望。

依着他的行事风格,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这边能与你把酒言欢,但是一转身却又能面不改色送你归西,不是真小人也是伪君子。

从他的面相上看,眉骨、眼睛和鼻子长得极好,命中化权,聪明也有福禄,可惜父母早亡,祖业破败靠不到。

只是怪了,他的眼神很正,眉宇间也正,全然没有心术不正之相。

按理说,一般的人都是命相合一,只有修行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才会隐藏自己外在的相,而这样的人只单看相就不会准。

“瞧出什么来了?”肖晋仍旧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秦祯心头一跳,偷看被正主逮个正着,心里难免有些尴尬,但又不能说实话,她只能装模作样地又往他脸上盯了两下,明艳的脸上笑容一展,她双手抱拳恭贺道:“方才,我观公公气色黄润,近期必有喜事!”

肖晋挑了下唇角:“黄润?不都说红光满面主有喜么?”

“……”

被他质疑,秦祯有点不大高兴,可碍于对方能拿捏自己的性命,她只能语声温和地解释起来:“都是误解,相学上一直是气色黄润主有喜,若是事主印堂润黄,那半月之内必定会升官,而至于真见了红光……那得小心家宅起火。”

秦祯还想说,普通人瞧见的满面红光,恰到好处的叫“血气旺”,太过的那就是“高血压”,此气色与彼气色不同。

但一琢磨就觉得没必要这么啰嗦,毕竟他也不是真心想学看相,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果然,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居然也没问是什么喜事。

不问也挺好的,她也不想费神去帮他仔细看。

“公公,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秦祯嘴上是在询问,可脚尖早就朝向了门口,一副只要他点头,她就会夺门而出的势头。

“不急。”他的声音就像是绑人的锁链,让她寸步难行。

无奈之下,秦祯只能硬着头皮微微挪了下脚,低垂的视野中,对方那绯红色官袍的下半截也施施转了过来,带着衣褶流苏般旋动,一寸寸拂过,上面攒绣的金蟒越发显得鲜活灵动。

她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可又觉这样明摆了是告诉对方,自己惧怕他,于是,稍稍抬起的脚又落回了原地。

“本督要进宫一趟,拾掇好自己,跟着。”他正声吩咐,转瞬间人已经从她身边掠过,径自出了门。

这是秦祯万万没想到的,在短暂的怔愣之后,耳边只有那句轻猫淡写的“拾掇好自己”盘旋回荡,她不由红着脸一跺脚,奔上去先关了门。

等重新将里头的束带整理好,秦祯这才出门去追人。

外头静得出奇,穿堂风佛身而过,吹在身上都阴冷冷的,真不愧是东厂,不阴森点都对不起这个名儿。

她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可是动静一大,便有一股暖热摇摇欲坠,秦祯不由倒吸一口气,走路也别扭起来。

走了一段,才瞧见肖晋的身影,似乎是在等她。

秦祯一点都不感动,她乖巧地跟在他身边,一同出了正堂,外头候着的内侍见人来了,忙恭敬地迎上来,都不需要他吩咐,看脸色就知道该做什么。

等出了东厂正门,台阶下停着辆马车。

这马车秦祯眼熟得紧,不就是接她进京的那辆么,就连马车旁边站着的车夫都一样,不止如此,要是她没有瞧错的话,那车夫身上穿的跟她此刻穿的也是一样。

难道她这个什么“长随”的官职跟车夫是一个级别?

秦祯不由看向肖晋,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那穿着青色贴里也戴着三山帽的长随见他们来了,忙躬身打帘,肖晋上了车。

秦祯没有跟着,而是站在车旁看着那位驾车的长随犯起难来,毕竟前面地方就那么点大,一个人都挤得要死,她该坐哪?车顶还是车底?总不能是要让她一路跟着马车跑吧?

正想询问一下那位驾车的长随,可瞥眼间却见他面上驿马位泛着黑气,她心中不由警铃大作,抬头瞧瞧天,抬手掐指一算,果然是空亡。

这回子,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咬咬牙,爬上车,掀开帘子。

车上坐的人正半倚半躺着闭目养神,帘子被她掀了也没反应,这反倒是让秦祯的动作顿住。

“坐吧。”他淡淡的开了口,可身子却没动。

秦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撇撇嘴,也没真上前去坐,而是就在车帘处开了口:“公公,此时……不宜出行。”

“怕了?”他睁开眼,目光狭狭地凝过来。

这眼神秦祯瞧懂了,他该去哪还得去哪,她刚才说的话根本就没用。

秉承着职业规则,秦祯也不会劝,抿了抿唇,低声回了句“不怕”,然后就转身背对着他在车厢地板上坐了。

外头很快就扬鞭催马,车子晃晃悠悠开动。

秦祯这会子才知道他先前说的“进宫”是什么意思,原来东厂并不在宫墙里。

那她之前还以为自己住在皇宫里……

也幸亏没人晓得她之前的想法,不然可也太丢人了。

秦祯望着外头,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也不知道接下来等来的会是什么。

按她的习惯,若是出行见人面上有黑气,掐算又是空亡的话,就会立刻打道回府,哪怕事情很重要,也都会往后延一延。

这回倒好,明知危险还要往前走。

“先前不还说本督有喜事么。”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略略带着些嘲讽。

秦祯有些猝不及防,那也只能说明他个人没事,并不能代表别人没事。

“你是没事,可是这趟一定会出人命。”她终于还是没憋住。

“呵,在宫里头当差的,谁又能保证自个儿一定会平安无事?别以为自己是菩萨,能普渡众生。”他嗤声冷笑。

他这番话也没错。

但这番话后头似乎还没说完。

秦祯抿了抿唇,没与他争辩,她的成长环境与他的不同,从小接触的理念也不同。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猛地就听外头大声叫着“不好了”,“不好了”,还没等她站起身,似乎又有重物轰然倒下,砸在了马车上。四下里都是惊恐的喊声。

就从她的眼前落下,砸在了前头坐着的人身上,刺眼的暗红很快就浸染了那件青色的贴里……

由于离得马车梆盘的断口近,惯性让秦祯从车子上跌落,她半伏在地上,讷讷地望着那已然救不活的人。

似乎就差一点点,真的就是一点点,躺在那血肉模糊的人就是她了。

真的只是场意外么?

秦祯看向那比现代电线杆还粗的木杆,目光顺着长杆落在了断口上,很明显不是自然折断。

其实,不管是人为还是意外,原本这次是能避祸的。

想到这,她猛地扭头看向身后。

那人竟还稳稳坐在车里,眸色平静。

似乎没过多久,又似乎过去了很久,就看王虎和李义策马奔来,到了近前,两人飞身下马,在残车旁跪倒:“督主!属下来迟。”

“呵,居然能在这半道上做手脚,去查查,究竟是哪儿的帘子松了,咱们东厂可留不下这么大能耐的人。”

王虎和李义应了声,却也没起身:“督主……”

“也没几步路了,你们去吧。”

待他又开了口,王虎和李义这才牵了马走。

一直在旁边的秦祯有点傻眼,从头到尾,她也没离开,很确定他们之间的对话,自己一个字都没听落下,前头倒没难度,能听懂,就是怀疑东厂里出了奸细,把行程给透了出去,可这后头王虎和李义还没问完,肖晋又是怎么知道他们问什么?

难道说,在宫里头当差的人都要这样?不用别人问,就应该知道?

那么她是不是也要以此为标准?

果然,这世界上,没有一口饭是能轻轻松松吃下的。

“吓着了?”

肖晋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垂着眼,就这么淡淡地瞧着她。

可秦祯还是从他的目光中瞧出了一丝戏谑,她不由回过神,赶忙起身,端正站好:“没有。”

他俯近,渐渐收窄了眸,眸光如同钩锁一般将她的视线缠住:“你记好了,本督这里只有不怕死,才能不会死。”

秦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