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一声惨叫。
岑吟和萧无常对视一眼,急忙奔出门外,却见外面一道红色影子飞来,隐隐带着一丝血腥气。
不好!岑吟急忙持剑欲挡,却又发现那并不是罪鬼,而是先前屋中的红衣少年。
此时那少年正拖着李竟山缓步过来。他一言不发,只把李竟山朝前一贯,瞬间丢在了萧无常面前。
那家伙哆嗦着,浑身是血,只剩了半条命。
“哟,还活着啊?”萧无常挑着眉道,“看来阁下还算有点能耐。”
李竟山抬起头瞪着萧无常,那少年却一把按住他的头,强迫他跪在地上行礼问安。
“见了少郎君,要下跪。”他冷冷道。
萧无常满意地笑了,冲他晃了晃手指。红衣少年会意,瞬间隐去了身形。那白面郎则蹲下来,看着满脸是血的李竟山,无瞳孔的眼睛如深渊一样漆黑。
“现在,你可落在我手上了。”他快活道,“说吧,想怎么死?”
李竟山恐惧地看着他,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你不说啊?那不如我来说。”萧无常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必你很疑惑,为何我会来此吧?”
李竟山还是不说话。但岑吟却十分想知道,因此便朝他走近了几步。
萧无常笑了一声。
“我其实,是奉命来的。”他道,“十方世界有流言说,你凭着职位之便,大肆诱捕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来此,将其炼至恶鬼模样。我原本还不太信,今日一见,阁下可当真是过分啊。”
奉命……?岑吟闻听此言,心中开始纳罕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单看萧无常外貌,也不过就是什么江湖术士,或是民间方士之流,空有个公子的模样装神弄鬼。但现在来看,他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李竟山却恶狠狠地看着那人,显然是知道对方底细。
“这里的事,与你们有何关系!”他怒道,“西武佛国……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我知道。这事说来有趣,我本来不打算杀你。”萧无常懒懒道,“若是你不对我的书童下手,我倒也不会毁了你这间祠堂。可惜,你自找的。”
“我怎会知道哪个是你的书童!”李竟山怒道,“若我早知道……我绝不会招他来此!”
“孽镜祠堂,本该是收容罪鬼之地,若罪满,合该放出。”萧无常挑眉,“可你却中饱私囊,不但罪满不放,竟将无罪之人也诱骗其中。这实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猛地抓住李竟山的交领,竟将他提起来悬在半空。
“说。”萧无常笑着,微微睁大那双漆黑的鬼眼,“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你我无冤无仇!”李竟山挣扎道,“你多管闲事!”
“非是我多管闲事。”萧无常侧头看他,“天要你亡,我来送你一程。”
他说着,猛地将李竟山扔上了高空。
“嗷呜!”
一声咆哮自他衣摆处传来。只见那绣在他敝膝之下的斑斓猛虎忽然动了,猛地从他衣物中窜出,直扑向李竟山而去。
岑吟只见那老虎通体漆黑,眼珠血红,朝着李竟山张开血盆大口。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那黑虎咬得支离破碎,吞入了腹中。
那虎落在地上,满足地呜了一声,似是吃饱了。它抖了抖毛发,轻轻一跃便回到了萧无常的敝膝上,仍旧化为一方锦绣。
萧无常一袭白衣,这黑虎与他对比鲜明,更加栩栩如生。他拂了拂敝膝,神色并无变化。
“……你就这么……让老虎吃了他?”岑吟试探着问。
“他又不是活人,不过一介小小鬼卒。”萧无常笑道,“留他不增功德,杀他不造恶业。但奈何他自己犯错,上层天派我来收他罢了。”
“这孽镜祠堂……”
“已成有罪之地。”
萧无常告诉岑吟,这孽镜祠堂,本该是罪鬼恕赎罪之地。若罪愆承受已毕,便该放回人间,自去投生。可这鬼卒却将此处变为活地狱,百年来不知犯下多少罪孽,早已玷污了赎罪之名。
他虽奉命剿灭,但仍有恻隐之心。因此派随侍书童潜入,以求渡化。
可惜此中魂鬼气炽盛,根本无法救渡,甚至书童也被困其中,一度毫无感应。恰逢此时岑吟在街角测字,于是才有了薄命郎君问卜一事。
“我一见你,便察觉你身上沾了鬼气,定是被他们缠上了。”萧无常对她说,“若非你有些修为,怕是早被他们吸走魂魄,夺了肉身。”
“那些罪鬼,似乎都是少年,”岑吟道,“若其中有无辜之人……”
“邪化至此,不知杀害了多少生人,早谈不上无辜了。”萧无常摇头,“除尽他们,不算冤枉。”
“那……此间祠堂又要如何处理?”
“引渡业火烧之,化为灰烬。”
“业火?”岑吟重复道,“这乃是传闻中九幽地狱之火,你能引业火?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当然是个好人。不但是个好人,还是被神仙选中的好人。”萧无常露出一个故作高深的笑容来,“女冠啊,神仙们很看中你,就派我来保护你。怎么样,以后搭个伙过日子吧?”
岑吟呵了一声,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但她虽皱着眉,却不再多言。
平心而论,这郎君的确有几分能耐,只是听他言语,却老像是在围着自己转。她想着眼下既无脱出之法,不如暂且和他结盟,一来或可借他之力离开这鬼地方,二来也好观察于他,看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若他只是寻常过路客便罢,若是要对自己不利……便先静待时机,再判断下一步如何。
眼看着萧无常欲招业火,岑吟顿了下,忽然想起一事,急忙上前制止。
“且慢,敢问你是何时来此地的?可见过两个少年?”她问,“与我一同被困的还有二人,如今我们走散了,不知他们是否——”
她话音未落,忽然感觉肩膀一凉。似是有只冰冷的手拍在她肩膀上,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岑吟立即转头,迎面就见到那红衣少年浮在半空,正冷冷地看着她。
她后退一步,那少年却抬起一只手,指向了远处一座楼阁。
岑吟愣了一下,片刻后忽然会意,朝那少年起手致谢。
她同萧无常招呼一声,转身欲走,却被那人拦了下来。
“你做什么去?”
“去救人。”
“救谁?”
“救那两个和我一同进来的人。”
“何必多管闲事呢。”萧无常道,“我们能出去,自行出去就是,至于——”
“若见死不救,出去之后我也良心不安。横竖是两条人命,”岑吟看着他道,“我看先生似乎没有要救人的意思。既如此,也不劳烦先生,我自己去就是。”
“怎么,这是不要我同行了?”
“一路叨扰甚久,若是无事,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岑吟深吸一口气道,“贫道先告辞了。”
她说着,转身欲走,谁知萧无常拦在了她面前。她试图过去,萧无常却偏偏不让她过,一来二去,岑吟本就因困守良久而心情不佳,现下心内无名火起,语气也骤然变差了。
“麻烦您让开,”她冷冷道,“别挡路。”
“方才还一口一个先生,这么快态度就变了?”萧无常笑道,“万一我真是个坏人,你就不怕惹恼了我?”
“若该着我折在这里,对你彬彬有礼也无用。”岑吟道,“若是不该着,那对你恶言相向也无妨。修道之人信的是天命,若你因为我几句话就对我不利,那也……”
萧无常笑了笑,后退一步让开了路。岑吟顿了一下,还是擦过萧无常的肩膀朝那处而去。
身后之人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头,嘴角却一直挂着笑意。
“心急的小姑娘。”他笑道。
“少郎君不去吗?”那少年轻声问。
“我?我自然要跟着去的。”萧无常回答得理所当然,“不过去之前,我要你替我办点事。”
“少郎君请说。”
“你先去方才那间屋子,将里面的屏风收好。之后你再各处看看是否有可用之物,尤其是价值连城的,都取走。还有再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有的话也都杀光。”
“……少郎君,钱不是万能的。钻进钱眼里会误事。”
“钱就是万能的。这世上九成烦恼,都来自于没钱。”萧无常认真道,“有财走遍四方啊。爱财之心,人皆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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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镜祠堂内,岑吟停在一处塔楼前,心神不宁地看着那高耸的铁塔。她总觉得不妙,却又说不出如何来。
萧无常远远追来,停在她旁边后,便同她一道望着塔楼。岑吟看不透本相,不知他能否看穿,便观察起他的神色来。原以为这人该是胸有成竹,谁知却在微微皱眉,像是看到或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似乎……有些不寻常。
岑吟立即握紧了青锋剑。
塔内忽然传出一阵哭嚎声,凄惨之意极为真实,听上去十分令人心惊。
她心知里面有异,顾不得多想,立刻持剑直朝着正门冲去。待到近前时猛然劈下,将那门劈成了六块。
门扇碎裂,哭声立即扩大,如雷贯耳。岑吟跃入塔楼,以为是什么妖邪余孽在哀嚎,定睛看时却发现居然是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站在屋子中央,一身黑色道袍,翻天印朝天冠,袖口处绣着钦天二字,还有那孩子一般的哭相,不是楚尚游是谁。
只见他左手拿着一张宣纸,右手握着一根狼嚎笔,正面对着塔楼内一尊神像嚎啕大哭。
那尊神像乃是女子模样,但身形面貌皆十分模糊,好像只是半成品,并未完工。
之所以说它是神像,是因下方供着果品香油,还在香炉里插了三支清香。
而神台之下,戚子通正跌坐在地上,恐惧地看着大哭的楚尚游,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他显然是对同修的情绪无能为力。
一见岑吟进来,戚子通先被吓了一跳,继而大喜过望,急忙爬起来跑到她身边。
“君故前辈!”他起手道,“你无事实在是太好了!那些罪鬼可是甩掉了吗?”
“算是……”岑吟犹豫着说,“都被人杀掉了。”
“那可真太——”戚子通正说着,忽然看到了跟在她身后之人,“——唔,不知这位是?”
萧无常恰好在此时走入塔楼。那小道士一见他,就被他那双鬼眼吓了一跳。
他怎么来了?岑吟有些意外,但又不欲同旁人解释,便想着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这位是……萧先生,会些法术。他有眼疾,你莫怕。”她道,“那些罪鬼就是被这位先生除掉的。”
“多……多谢萧先生……”戚子通急忙行礼。
“客气客气,举手之劳。”萧无常回礼道。
楚尚游仍然在大哭。岑吟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
“这小耗子是怎么回事?”她问,“白日里在这哭什么,偷灯油不成反被捉住了?”
“说来……我也觉得蹊跷。尚游跑得太急,记错了路。”戚子通迟疑道,“我们两个看你不在,马上折返去寻你,可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
“你们是怎么进到这塔楼里来的?”
“这塔楼的门开着,我们见这里没有罪鬼就进来了。谁知刚一入内,门就合了起来。”戚子通回忆道,“我们两个慌了,到处去找出口。尚游不知怎的,见那神台下有一本杂文,非要看一看,结果就……””
岑吟想起,楚尚游不是寻常人,有化字为图之能。他可以将古籍中记载的文字复原成图,且分毫不差。
想必……这是从那本杂文中绘出了什么乱他心智的东西。
岑吟收起青锋剑,走上前趁楚尚游不备,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宣纸。
她将宣纸展开,萧无常和戚子通都凑近去看。乍看之下,这幅画却并无特别之处。
画面上唯有黑红二色,人与物皆是黑色剪影,背景则一片暗红。上面绘的乃是一座宫殿,似乎是前朝制式,殿旁有一处亭子,亭内二人对坐,似是在喝酒闲聊。
“看样式,倒有些像幽朝宫阙……”萧无常道,“这对饮二人,必有一个是幽寂王。”
那另一个人想必是……
“别砍我的手!求大王别砍我的手!”楚尚游忽然叫道,“若无此手!我便再不能作画了!”
他哭着,捂住耳朵,缓缓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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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不穿井,水泉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