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白神色如常,见班馥迎了几步上来按规矩行礼,便虚抬了下手,叫她免礼。
之前两人相处不能说亲密,但总归是自如的,如今元君白坐着,班馥垂眸立在一旁也不吭声,半晌都没人先说一句话。
相处突然变得正经且客气起来。
娴月小幅招手示意浮香跟着她退出去。
两人悄声悄息地恭身退离,随着房门咔嗒一声合上,屋内显得愈发安静了。
元君白的手随意搭在矮几上,突然蹭到桌面残存的木屑。他用两指指腹捻了捻,微顿,抬眸看她:“你坐下罢。”
班馥应了是,从善如流地坐到他对面。
到了这个时候,她的视线也几乎没怎么落在元君白身上。
“手上的伤好了吗?”元君白问。
班馥一板一眼地回话:“多谢殿下关心,已经无碍了。”
元君白伸手过来。
班馥垂落的视线刚好落在他宽大的掌心,微微一怔,忍不住抬头看向他:“殿下这是何意?”
元君白手指微动,示意她将手放上来:“我看看。”
“……一点小伤。”
“嗯,我看看。”
僵持片刻,班馥将手慢吞吞地伸到他面前。
元君白眼睫未动:“不是这只。”
班馥彻底放弃,换了那只受伤的手,摊开掌心,给他看好了又裂,裂了又好的伤口。
元君白语气平淡:“确实不是什么大伤,却被你折腾成这样。”
他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似乎很少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叫人可以捕捉。
班馥也不知他这话是责备居多,还是关心居多,便也沉默以对。
元君白又掏出了上次帮她上药的紫玉宝莲嵌金边的药罐,指尖沾了药膏帮她上药。
他都这个架势了,班馥也不好拂他面子说自己来。毕竟这世上,能有几人得离国太子亲自上药?
这样一想,莫名竟有些喜悦。
这次屋内光线比之前在马车里自然好上不少。
班馥的视线无处安放,也不想明晃晃地盯着他的脸看,只好也专心致志地看他上药。
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他因抬手而露出的袖口处,有淡淡一圈青紫。
若是一般人看了,应当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疑,磕磕碰碰人之常情。
元君白文武双全,听闻还有每日早起练枪练剑的习惯,有一些小伤在身上再所难免。
可是偏偏,班馥离得近,从前在一人身上也能见过这种伤。
不似一般碰撞出现的青紫伤痕,反而像是在针尖沾了药,长期以药针倾扎而出现的斑驳。
班馥怔住,但很快,为了避免元君白发现端倪,她眨了下眼,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开。
这是早年在深宫中秘传的折磨人法子,一般在针尖簇的都是慢性毒药,但是伤口表面却看不出针眼。
他是高高在上的离国太子,理应不会有人对他用此下作的法子。
她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但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药上好了。
班馥心不在焉地匆匆说了句“多谢殿下”。
元君白将药罐收好,起身走到放置在架子上的水盆处洗手。
水声哗哗,他依旧垂着眸,洗着手,却忽然问:“还在生气?”
班馥看着他的侧影,有心装傻:“殿下何出此言?”
元君白将架子上搭着的干净布巾取下,一边擦手,一边走回来。
两人的视线直直交汇。
班馥被他盯得心头跳了一下,沉默片刻,改口:“不敢生殿下的气,最多是气自己无用罢了。”
元君白坐下,这回却没有坐到她的对面,而是挨着她擦肩而坐。
班馥惊了一下,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
可是,当看到元君白的手直奔她案几上的反盖着的书籍时,却又顾不得那么多,一下直起身扑过去,将书按住。
“殿下,这不过是民间盛传的一本话本子,入不得殿下的眼。”
元君白将她的手拨开:“我不看你的书。”
他将书掀开,露出了被压在其下雕刻得乱七八糟的木偶。
班馥满腹懊恼,想去夺他手中的木偶,元君白却将手举高,故意避了避。
因这样一个动作,班馥几乎算是半扑在他怀中。
当他垂眸看下来,两人呼吸交错之时,她猛地退了回去,匆匆说:“殿下恕罪。”
元君白翻看手中的木偶,又看了一眼压在书下的几截断木,“失败了这么多,可见你今夜有些心浮气躁。”
“是。”班馥应声。
“雕刻得可还是我?”
“是。”班馥下意识回完,又飞快抬眸看他,摇头,“不是。不是殿下,随手刻着玩的。”
元君白轻笑了一声。
明明他没有说什么,班馥脸上却开始觉得火辣辣的,热意开始蒸腾。
他拿了雕刻的小刀,开始对着她那块看不出人样的木偶下手改刀。
班馥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
元君白落笔飞快,几乎没有犹疑,口中却慢声道:“那日之事,我也有用词不当之处。”
班馥有些没反应过来,怔怔望着他。
……这话若她理解没有错的话,是在道歉?
迟钝如她,也是在这一瞬,才反应过来今夜种种,无一不是他的退让。
班馥本来绷直的嘴角,也忍不住泻了力,微微翘起。
很快,如同变戏法一样,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孩儿在元君白手中诞生。
模样俏似班馥,只不过是她的缩小版,而且表情是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模样,十分可爱逗趣。
班馥凑过去一看,被逗笑,忍不住辩驳道:“殿下实属污蔑,我哪有这副模样?”
元君白嘴边也含着笑,将木偶递给她。
班馥接过,欢喜得如同孩童,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看,抿着嘴笑:“多谢殿下。”
雨声叮咚叮咚,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元君白垂在宽袍大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站起来,浅笑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班馥应了,起身恭送他。
待元君白离开,她转身入了寝室,从枕头底下摸出另外一块木偶。
这木偶雕刻了有些年头了,因主人十分爱惜,并未出现腐朽磨损,只是身上的衣衫处因经常抚摸,颜色显得比别处要深一些。
班馥蹲在床前,将两个木偶放在一起。
小木偶笑靥如花,是一个小女孩手持糖葫芦串的模样。
稍大一些木偶,是一个少女叉着腰,气鼓鼓可爱模样。
若是细看,会发现两个木偶脸颊边都有一对甜甜的梨涡。
眉眼也十分酷似。
从落刀的笔迹习惯甚至可以看出,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班馥将头偏靠在手臂上,望着两个并排而立的人偶眼睛一眨也不眨,唇边扬起笑。
*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到了夜半,已是暴雨如注。
不同于外间夜雨携风带来的寒凉,天香楼的一间厢房中,异香扑鼻。
邺王刚结束完一场酣畅淋漓的香艳之事,满身大汗,喘着气从今日新得的花魁身上滚下来,平躺在床,一脸餍足。
已经许久了,没有遇到这样可心的美人。
美人娇美,方才还哭着梨花带雨,这会儿已是亲昵地依偎过来,娇唤了声王爷。
邺王闭着眼,一把将人抱入怀中,胡乱亲了一口:“先歇会儿。”
他有些累,说完这话,没有多久人就昏昏沉沉迷糊了过去。
夜风将没有关紧的窗户吹开,呼地将一室烛火熄灭。
寅时。
天香楼的大门忽然被人粗暴地拍响,宛若要一掌将木门拍烂。
守门奴的打着呵欠爬起来去开门,嘴里骂骂咧咧,一脸不耐,一句“你他娘的”刚蹦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剑直接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脖子凉飕飕的,守门奴打着颤几乎要跪下:“官爷,官爷饶命……”
身着玄袍腰悬弯刀的侍卫,冷着脸呵斥:“嘴里不干不净的狗东西,滚开,钦悬司查案!”
钦悬司在前朝而立,是离国天子的耳目,专查足以上达天听的命案、悬案、贪腐之案,还有专案特办。
这些人位低而权重,无人不畏。
大门敞开,侍卫们在一声令下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快速燃起火把。
火光瞬间将大堂照得恍如白昼。
为首之人冷着脸,问了邺王何在,便抬脚往楼上而去。
呜呜风声浸满了整个雨夜,厢房的窗户被吹得啪啪作响。
邺王是在一片冷意中打着颤醒过来。
“好冷,你怎把被子全扯过去了……”
他口中埋怨了一句,摸索着伸手到旁边,然而掌下所触肌肤一片冰凉。
若是细闻,空气中似乎还泛着□□腐烂的恶臭之味。
邺王下意识转头去看,雷电闪过夜空,将屋内短暂地照亮。
只见黑夜之中,女子侧身而睡,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正直直盯着他看。
“啊——!!!”
邺王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滚下床。
“来人!来人!!!”
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邺王惊恐的表情还残留在脸上。
火光便已刺得他抬手挡了下脸。
来人乃是钦悬司靳风,出了名的铁面无情。
他扫了一眼床上女尸,迅速环顾了房内一眼,对邺王抱拳道:“殿下恕罪,叨扰雅兴,下臣今夜收到消息,兵部左侍郎严大人失踪已久的爱女,被人掳至了天香楼,特来查验。”
邺王被吓得出走了的三魂七魄才慢慢归位,抖着手指着床上女尸,难以置信地问:“她、她怎会在此?!”
靳风面无表情:“此话,正是下臣想问殿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说呢,男主孤身走到今天,不能说完全是良善的人,这是环境和成长经历决定的。
希望不会让你们觉得滤镜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