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对于妖兽一族而言,本应是弹指一瞬间的光阴。
至少蠃鱼在被囚禁于暗无天日的忘川彼岸之前,她发自内心地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些。
那时,蠃鱼才于地府之水中诞生不久,只是一条修为低下的鱼兽。她性子单纯温顺,经常被那些无良小妖兽欺负也不反抗,只是独自沉入深水中默默舔舐着伤口。
直到那天,蠃鱼遇见了一个人。
“小鱼,你受伤了。”
男子柔和的声音流进她心底,带着温度的指尖轻抚过她片片金色的鱼鳞。绿光四溢间,她身上被其他妖兽咬破的伤口便恢复如初。
那是蠃鱼第一次接触地府之人。她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男子,却不知不觉陷入那双翡翠般清亮的眸子中。
这个人,应当是没有恶意的。她想着,遂卸下了防备。
不多时,男子缓步离开,却无心遗落了一样随身物什。
是一只水蓝色的玉镯。
于是,蠃鱼为还男子帮她疗伤的恩情,小心翼翼地将这只玉镯保存起来,等待他回取。
她等到了。
只是这次,男子柔软和煦的眸子里似乎多了一份忧郁。
你怎么了?蠃鱼很想开口问问男子,但最后只是将镯子吐出,还给他。
出乎她意料的,男子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在水里坐了许久。
于是,她也陪着他,直到夜幕低垂,月明星稀。
这次,蠃鱼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冲动。
她想离开这片她生长的水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想……对眼前之人多一些了解。
于是,在男子站起身将离去时,她咬住了他的衣摆。
“……小鱼?”
蠃鱼金色的瞳眸一瞬不眨地看着男子,隐隐透出一丝恳求。
一定要答应,一定要答应我啊。她在心里这般祈祷着。
男子愣怔地看了她一会,旋即浅浅一笑。
“小鱼,你要和我走么?”
万幸,她的祈祷被上苍听见。
男子带着蠃鱼回到他的寝殿。那是不同于地府的荒凉阴暗,而是水天一色、如画卷般流动的世外桃源。
她很喜欢这个地方。
“我名为落清弦。以后,你便在拾弦殿陪我罢。”
也是那个时候,蠃鱼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以及他的身份。
阎王大人啊,好像比她想象中的温柔很多呢。
自此,她每日看着男子更衣,沏茶,抚琴,冥思。她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刻在心底。
不过,他眼中的那抹忧郁,究竟是什么呢?
蠃鱼又多了一份私心。
她想和男子说话,想亲口问他,为什么难过。
于是,她决定修炼。
好在,男子也答应了她。他耐心地教她吸收天地灵气,凝聚体内灵丹。
蠃鱼一族本也是上古妖兽遗留一脉,而她又十分幸运,是那天赋卓越的后裔之一。
她修为突飞猛进,很快便达到了那层瓶颈。
这天,蠃鱼迫不及待地来到男子面前,第一次化为人形。
那一刻,在她心底已酝酿许久的话终于得以亲口托出。
“清、清弦,为、为什么难过?”
初次开口,蠃鱼有些磕巴。她垂下眼帘,不敢去看男子。
下一刻,她落入一阵柔软之中。
男子轻揽住她,低头埋在她的颈间,语气沙哑。
她这才知晓,那日,一只陪伴他百年的妖兽被人残害致死,灵丹被夺,所以他才会那般黯然神伤。
“清弦,别,别难过,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蠃鱼只得抓住他的手保证着,以此安慰他。
男子眼中倒映许久的落寞终是一点点散去。
“你既已化作人形,那我以后便唤你洛儿罢。”
他眉眼处转而堆满了如水般的柔情。
名字啊,她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蠃鱼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天男子怀抱中的清香,以及他口中这只属于自己的姓名。
后来,她同男子一同修炼,抚琴,品茶,题诗,作画。男子将寝殿周围引入汩汩水源,只为她打造一方水天境地。
他们在水帘下相拥,亲吻,缠绵。
他们相爱了。
“洛儿,我爱你。”
“我,我也是。”初尝情/爱的她有些紧张地握紧男子的手,内心却是层层起伏的心潮荡漾开来,“我也爱你,清弦。”
他将那只玉镯小心地戴在她手上,与她十指相扣。
“洛儿,以此镯为誓,我会永远爱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们在这方独立的天地里,热烈地持续着这段不被任何人所待见的爱恋。
然而,这一切的甜蜜都终止于一个人的到来。
“清弦,他要杀我!”
她惊魂未定地躲进男子的怀抱里瑟瑟发抖,浑身血污。
她记不清那人的样子,只记得那阴恻寒凉的诡笑咧至耳根,尖利的嗓音让她不寒而栗。
那人要将她一刀刀切开,再蒸煮分食。
蠃鱼还记得,男子为护她与那人多次交手,但皆因不敌而身受重伤,最终陷入昏迷。
她想逃,却不知该逃去哪里。
偌大的地府深处,似乎只有拾弦殿才是她的家。
蠃鱼被那人捉住了。
或者说,她成为了那人的掌中之物。对方并不急于杀死吞食她,而是每每抓住她时生生剥下她那一片又一片的鱼鳞,直至她鲜血淋漓昏死过去,对方又像是大发慈悲般将她放走。
这样的折磨周而复始,她甚至来不及去见男子一面就被再度抓回。
当蠃鱼再一次逃离魔爪时,重伤昏迷的男子竟意外地苏醒过来,先一步找到她,将她带回了拾弦殿。
多年来反复的折磨让她看到男子的那一瞬间终于爆发。
“清弦,清弦……!我好想你……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她几近崩溃地瘫在他怀里,紧紧拥住他。
“洛儿,对不起。”
男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答应你,我会保护你的,再信我一次罢……”
蠃鱼轻轻抚上他的脸,点头。
她自是会信他,她只会信他。
男子为她沏上一杯她最喜欢的花茶,弹起她最喜欢的那首琴曲。
蠃鱼枕在他腿间静静听着流淌的琴音,抚平她心间的伤痕。
可惜,这仅存的一刻美好也很快被打破了。
后来……
后来?
那人杀上了拾弦殿。这次,男子拼尽全力,却再也没能护得住她。
蠃鱼只记得那日是漫天的鲜血。血,目之所及之处都是她与他的血。
再次恢复意识之时,她已身在地府的忘川河畔。
虽已身死,但她仍余强大的魂力。她不肯入轮回,孟婆也奈何不了她,只能由她在忘川水里待着。
她终于等到了男子。
但他只是递给她那个镯子,让她在此地等他。
“洛儿,我会带你回家的,等我。”
“待那时,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蠃鱼从未怨过男子。她知道,他已经尽力了;她相信,他定会带她回去拾弦殿的。
这一等,便是三百年。
千年的回忆如潮水般吞噬所有人,却也在这一刻归于窒息的死寂。
“落清弦,为什么?”蠃鱼似是稍稍平静了些,声音中褪去了先前癫狂的暴怒,只是寒意依旧,“为什么是你杀了我?”
此时,一旁的莫离安从这庞大的回忆故事中逐渐回神,忍不住开口劝道,“蠃鱼,阎王大人对你真心如此,怎能说是他杀的你?分明是那人——”
“呵呵,这三百年来我原本也是这般笃定的。”蠃鱼冷冷打断了她,随后将插在落清弦胸口上的玉镯碎片用力拔出。
温热的鲜血止不住地汩汩淌下,染红了男人素净的长衫。
蠃鱼死死盯着他翠绿的眸子,厉声质问道,“是不是那杯花茶?”
落清弦撇开目光,不语。
“你知道那是我最喜爱的花茶,你知道我一定会喝下的。”蠃鱼眯起眼,“你在里面下了毒。
“我不是被那人所杀。在那之前我便已经被毒死了。”
蠃鱼此言一出,莫离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悄悄侧目看向身旁的九方谨,便见他神色凝重中同样透出浓浓的惊异。
“洛儿,我对不住你。”最终,落清弦像是败下阵来,沙哑地开了口,“是我下了毒,害死了你。”
“为什么?”虽对此早已有所准备,但蠃鱼的心仍是被他的这番承认狠狠刺穿,疼痛几乎将她杀死,“为什么?那么多次折磨我都坚持了下来,就是为了见到你,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却是你捅的这一刀?
“为什么杀了我之后还不放过我,给我希望却又困我于忘川水里,让我生生等了三百年?!”
“……”
“落清弦你给我说话!!!”
蠃鱼近乎尖叫出声。眼见男人仍是沉默,她一个侧步闪至九方瑾身边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他腰间的长剑!
“?”
九方谨脸色剧变。只是他还未反应过来时,蠃鱼已然手持长剑直指落清弦的心窝!
“住手!!”
他怒喝一声冲上前,指尖立时便燃起赤红的火光,逐渐凝成灼目的光束。下一刻,夺目的红光便随着他这一声令下朝蠃鱼袭去,耀眼灼热到万物失色。
“砰!”
红光与一股强烈的绿光相撞,渐渐溃散、瓦解。
出手的人,依然是落清弦。
“……”九方谨额头青筋有一瞬的暴起,“阎王大人,您何必……”
落清弦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旋即,他竟主动向前挪移几分,让蠃鱼的剑尖紧紧抵在自己的心口。
“洛儿,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辜负了你的情意和信任,我死不足惜。
“动手吧。”他扬起头迎上蠃鱼有些愣怔的目光,语气坚定,“杀了我。然后,你再好好地入轮回……”
“落清弦你听不懂我说话是吧。”蠃鱼因过激的情绪浑身剧烈颤抖着,咬牙切齿道,“我说了,你完完整整地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
“你说啊!你说啊!!”她咆哮起来,却隐隐带着些崩裂的哭腔。
“对不起,洛儿。”
男人碧绿的眸中氤氲起化不开的水雾与哀伤。他突然猛地伸手握紧剑尖,用力向自己的心口送去。
“落清弦你干什么!!!”
蠃鱼刹那间骇然失色。她想抽走手中长剑,可即便男人的手被剑锋刺得血液横流也依然没有放开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过他们二人面前。
是莫离安。
她的身子径直撞向落清弦。男人一时未回神,便被撞地松了手。
蠃鱼也一个不稳,手中剑尖偏离,深深刺入了莫离安的肩窝。
“噗呲——”
伴随着皮肉被刺穿的闷响,鲜血喷涌而出。
“莫离安!!”
暗沉的血花在九方谨眸中是那般刺眼惊骇。他一个箭步来到莫离安身侧,轻轻揽住她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影。
莫离安在男人怀中努力稳住身形,撑起苍白的脸颊看向一旁已瞠目结舌的蠃鱼与落清弦。
“蠃鱼,阎王大人,就此收手吧。”
她声音虽虚弱,但却出乎意料得平静,甚至不见一丝情绪的起伏。
“不论是亲手杀死蠃鱼,还是将蠃鱼困于忘川河畔,这一切都不过只是阎王大人无可奈何之举。在下说得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是虐恋但是,感觉男主下一秒就要撂摊子走人不干了。
九方谨:我是你们俩play的一环吗搁这搁这的,再见!(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