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别的就算了。
栖云平素最看重名声,莱西这话是直接将他的名声贬到了尘埃里去。饶是他决意不论如何都不与莱西生气,也免不了动了火。
这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丢下苏洛宁来找莱西的路上,栖云发誓,哪怕莱西旧事重提、又说大工阁那陈芝麻烂谷子,也绝不因此再发第二度火。原计划得好好的,可又出了这么一遭儿事。
再是神机妙算,恐怕都测不出这样的变故。
他满以为莱西见了他的本体会老实点。
至少当面说本人坏话被抓——还是第二次——多少该有心虚才对。
可莱西偏就不。
栖云气着她,她又不是没在气栖云。
烧院子倒是其次,辛辛苦苦弄出来的劳动成果也叫他轻描淡写得焚毁了否定了,再平顺的关系里都得扭出一个绳结。
更别说她们一直在吵。
从三妖吵到知北游,又打知北游吵到栖云山。莱西都快怀疑栖云可是正在体验某种全息开放世界游戏,而游戏里恰有一项成就是“解锁与莱西争吵的所有场景”。
脾气差,说话难听,和《玉莲录》里的记载判若两人。单看册子里的描述,莱西以为栖云会是是温润儒雅的谦谦君子,再不济,也至少得是个清冷如玉的高岭之花。
好嘛,这下现实里可算是见到暴脾气教导主任了。
哦。即便教导主任都比不上他的。
莱西遇到的教导主任严厉些,但没专/制到这个地步。打个比方,就说她想研究傀儡这件事,拿学生玩手机或者看小说作比,那教导主任也顶多是没收,之后寻到机会转交给家长,再连爹妈带娃一起训一顿了事。
栖云可倒好。
商量也没个商量,毫无缓冲空间,二话不说就把所有东西都一把火烧了,连灰都没给剩下。像是无力为子女表率的家长坚持的要维系自己可怜的自尊和摇摇欲坠的权威,无法以理服人,就想用强权压迫。
莱西轻嗤:“我哪句话说得不好,仙君直指出来就是了。怎么我按仙君的逻辑说道理,反而是仙君自己着急了。汪汪汪汪,我就是小狗,小狗就是胆大包天,天生的。仙君要是生气,我也没别的办法。您要是看我不顺眼,反正我也没学天澜宗的法术,您干脆给我丢回合欢宗也好。”
“莱西!”栖云勃然大怒。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懂事理的孩子!
大战之后,上三千一直有传言,说他在战中元气大伤,已无力主持正道的局面。随时间推移,这股声音变得愈发壮大,眼看就要啮咬栖云山的基石。
若是此时莱西走了,从名门正道天澜宗栖云山跑回合欢宗那烂泥窝子里,质疑栖云的声音将会拔至巅峰,届时整个上三千都会大乱。
她到底有没有大局观,知不知道什么叫责任?!
天下兴亡,她以为就与她无关吗?栖云山背负质疑,正道人心就会松散,人心散而力不聚,辛苦维系了千年的平衡又危在旦夕。
倘若邪魔外道再次大举入侵,她以为她就能逃得了,就能侥幸当覆巢之下的唯一一颗完卵?
这些道理是不好跟莱西说的。
跟她说了,她一生起气嘴上没个把门,消息传出去,外头有心之人都能猜出他如今手中无剑,已难维持正道的平衡。
栖云眼中充血,几乎看不清面前的景物。视线聚不齐,话却收得很紧:“你既秉荐书来了栖云山,就是我的弟子。尊师重道,这些最基本的为人,苏洛宁难道没教过你吗!”
莱西驳得更快:“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师父传道受业传的是正道,要是为了一己私情就问枉顾道理,那这教出来的理也就是歪的。道之所存,师之所存。道都没有了,哪儿更有师呢?再说了,师父未必像仙君一样爱跟我说道理,可最起码的尊重,我是学到了的。我是因敬重仙君才敢指出仙君的过失,可仙君呢?忠言逆耳,仙君仅仅因为逆耳之言就大发雷霆,还侮辱养我长大的师父,这难道是栖云山、是天下剑修的为人之道吗?”
“莱西你——”后面的话如一只浪潮推起来的鸟。
海浪卸了,鸟翅膀却已淋得透湿。想往上飞,飞不动。下坠吧,又有翅膀努力扇动带起的气流。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成了座可怜的蜡像。
栖云耳膜里响彻血液的奔流。
心口又突突跳着疼了起来。捂在胸口的手指鼓得关节泛白,紧紧按压着隔了层皮肉的心脏。也分不清它是因跳才疼还是因疼才跳,疼和跳混在一起,分不清说不明,增添的杂扰反而让跳和疼都更加清晰。
他的全副心力都用来抵御疼痛,假面失了支撑,点点化入厚积的雪中。
莱西本还能再发表五百篇演讲,再见栖云那张脸,震撼得一下想不到该怎么继续骂他。
苍白的、细弱的、勉力支撑的美人。好似雪河中漂浮的一丝淡绿色芦苇衣,纤薄而柔韧,顺着河水飘飘悠悠滑下,大势顺从,细处却打着转儿地挣扎,依然在反抗。
莱西回过神,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长得好看是真占便宜,跟人吵架都能凭一张漂亮脸蛋占上风。这要是换了些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来,说不准这会儿已经开始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了。
万幸她不是那种肤浅的人。
出于人道主义,莱西把院子里唯一一把椅子拆掉,扔火堆里烧了。
栖云蹙着眉抬眼,像在问她又在犯什么毛病。
莱西答:“此前仙君将兼途烧了,论理是不该有这把椅子,可我在这儿说不准待多久,总不能一点儿可用的工具都没有,这才做了。师父教导我,不能在旁人需要时霸占着自己不那么需要的物品,可这凳子按说就是仙君烧毁的,我要是拿给仙君用,反倒让仙君陷入两难境地,干脆不如烧了。大不了之后我再做一把,仙君也不必太感谢我。”
栖云咬牙切齿:“苏洛宁就教了你这些好东西?”
莱西:“还有别的呢。师父教我知错就要改,不能掩饰己非。不论多久前的事情,错了就是错了,过多久都是错的。找再多借口也改不了错的本质,只能让人犯更多错罢了。”
栖云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你可知天底下除了你的对错是非、事情道理,还有一个词叫‘责任’?责任面前,处处是身不由己,哪里放得你肆意妄为?”
莱西:“可我也不知世上竟有责任是逼着人杀人的!”
这会栖云连个“你”字都说不出了。
——何必呢?他何必跟莱西这混球争辩?
他明明是整个上三千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必对任何人有交待、不必向任何人做无谓的解释。和莱西争论孰对孰错又有何意义?
他是师父,是栖云山主人,是天澜宗以至整个剑道的师祖。他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比莱西吃过的盐都多。要论他和莱西之间的对与错,想也知道真理不会掌握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手里。
他跟她争这些干嘛?
和她说再多道理干嘛?
又有何意义?有什么用处?!
“栖云山有一处水牢,之前从不曾用过。”栖云深呼吸,定下了胸口刺痛,慢慢道,“你口出狂言,但这多半是出自年轻气盛。若你现在醒悟,我还能网开一面。”
莱西:“你威胁我?”
栖云不说话,算是默许。
莱西嗤笑。轻蔑和着轻蔑,敌意裹着敌意,滚雪球似的越积越高,以千钧之势碾向栖云:
“仙君说不过我,就开始威胁我,真是好体面的手段。上回是多久前?半日还是一日?堂堂一位仙君仅仅因过失被检举,就恼羞成怒,不打一声招呼烧了我这院子。当然,这院子本就是你的,仙君肯赏我个地界儿歇脚我就该感恩戴德了,哪还敢有别的怨言呢。可这次这个道理,我还非得说说不可。
“仙君,你看看清楚,眼下不是我求着你要留,合该是你求着我别走。怎么?要面子,怕人说我从你这出去了,结果跑合欢宗深造?之前我还道因大工阁烧了兼途兴许是有我的错在——许是其中有什么因素我不曾瞧见,冒冒失失地以偏概全了。可今日一见,我才知问题并不出在我身上,至于究竟错的是谁,我不知道,知不知道,反正都不敢说了。对呀错的,说到头来,不过也就是跟面子挂钩。想要这面子的时候,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不想要这面子的时候,你就肯把这对的权利让给我了,好一个孔融让梨。仙君什么身份?竟还如此谦虚。当真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晚辈该从仙君身上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栖云抬起眼,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等她说完,面皮早在愤怒驱使下抽动数次,勉强才维持住体面:
“省省你的诡辩,拿去跟水牢慢慢讲吧!”
他没再给莱西说话的机会,袖口一摆,就将莱西卷入气流中。
半空的风景还不错。
就是有点难保持平衡。
莱西摇摇摆摆地飞过小半座山,尔后停在一处山洞前。
石门自然开启。
那卷着她的气“啪”的一下,挟浓烈的私怨,给她拍倒在冰凉的水池里。
石门闭合——砰的一声,响得惊天动地。莱西吓得含住唾液,动也不敢动,却见手边擦过几只破胆寒心的大鼠。
莱西:……
仙君人还蛮好的嘞。哪怕吵架也担心她饿着,特意斥巨资给中薯给升级了呢。
可巧,她手上也有点能用来升级套餐的东西……
莱西攥紧拳,眼神里堆叠着经年的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