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还记得见乌月酬的第一眼是何等情景。
她和同门去查探魔修下落。任务圆满结束时，乌月酬却悄无声息地自正道的大本营里掳走了她。
待她醒来，人在昏暗潮湿的洞穴里。艳光四射的美人襟袍半解，笑语吟吟：
“小师妹真是可爱得紧。”
师姐是个无法拒绝刺激的女人。
她差点就对乌月酬的强制爱普雷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兴趣。
如非她看见他身下卧榻是白骨铺成，只怕早就陷入乌月酬的甜言蜜语里，成了一抔风吹即散的黄土。
师姐捏着股后怕，抖掉不着调的想法，回头又看乌月酬的住处：
他而今寄居合欢宗中，自废修为，又怀有身孕。哪怕有保命的手段，也远不如从前构成威胁。
然而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
“……师姐？师姐。”
师姐惊得后跳，待看清是内门的一位师弟，缓缓气，问道：“何事？”
师弟：“师父回来了，正找你过去呢。”
原来是师父。
她这师父，一年里有三百日都在大空明寺，回来的次数少得像位偶尔走动的远房亲戚。
尤其是近几年，师父在寺院里滞留的时间一年长过一年，有时一整年下来都见不到一次面。
师姐都不熟悉该如何与她相处了。
师姐给师弟塞了点小玩意儿算谢礼，拖延了会儿，才去正殿见人。
正殿里已有声音传出：
“啊呀，她怎会这样？”
师父正在同其他人说话。
师姐停步，不知该不该再向里进。
又听一道清朗好听的男声：“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苏洛宁“嘿嘿”一笑：“对对对，都是我教得好。她这么做确实不对，但退一万步说，难道她讲的话就一点道理都没有吗？”
“苏洛宁，事到如今，你还要惯着她？你不看看她现今是什么样子？”栖云气得够呛。
苏洛宁：“哦哦，指责师长的确不对……”
“只是不对？”栖云截问。
苏洛宁：“啊，但是你就没有一点问题吗？”
通讯符映出栖云的虚影。
刚开始说莱西的时候，他表情只是严肃，仿佛连苏洛宁这个前师父一起骂是他这位现任师父的职责所在。可听了苏洛宁这句话，那张刚毅威严的脸上登时浮出一抹怒色：
“她年纪小，又不清楚实情，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并非不知当日的情况，全天下都要个交待，若是不处死大工阁阁主，上三千的人都敢打上栖云山！大战才过多久？正是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正道再内乱一场、元气大伤，岂不是要邪魔外道趁虚而入吗？”
“是、是，大局为重。”苏洛宁应着，但语调懒洋洋的，显然没把栖云的话放在心上。
栖云的矛头失了方向，余下的话都哽在喉间。
沉默片刻后，苏洛宁叫他：“阿霁，人都会变的……我有些不认识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中的一缕叹息。漫无目的地在半空中飘着，飘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栖云将它吹散：
“当时的情景下，我又能如何？”
“你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恰恰相反，我倒觉得莱西说话的语气，有点像你。”苏洛宁说了两句，觉得这话太沉重，主动转移了话题，“我近来听了则有趣的杂谈，你想不想也听听？”
栖云不假思索：“不想。”
苏洛宁就当没听见：“许多人私底下都传，说小莱是你的私生女。”
栖云默了默：“我没说过我不想听吗？”
苏洛宁：“哦，不好意思。我年纪大了，听力不是很好。”
栖云：“你想说明什么？”
苏洛宁耸肩：“人家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你和一个不知名女修露水情缘，你无情走人。谁知一夜之后女修有了小莱，不敢找你要说法，含辛茹苦地一力将它养大。等到快撒手人寰了，才告诉女儿真相，让她去投奔远在天澜宗的亲爹。”
栖云冷笑：“好故事。下回论道大会上，我怕是要将元阳展示给所有人看过方能证明清白了。”
苏洛宁哈哈大笑：“哎哟……多大的阿霁呀，还说这种话。要是小莱知道你私下里这么讲话，以后肯定更不卖你面子。”
栖云紧绷着脸：“她从我是要学习道与术，该她求我，哪来的面子好卖？”
苏洛宁：“是也是也，小莱半日见到你都想得很，就怕弄丢了你这好不容易投奔到的爹。”
栖云表情严重扭曲。
苏洛宁又道：“说起这个，你倒不如借此机会把面目换回去。人嘛，难免要对漂亮的人多些优惠。你生得好看，她对你说话肯定多少要客气点。”
栖云：“用不着她客气。修行途中连皮囊这等外物都抛不开，如此浅薄，也不配当我的弟子。”
苏洛宁：“她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嘛。漂亮的异性没见过几个，你不肯给她看，到时候她去外面随便碰上个漂亮又心眼多的，轻轻松松就被人勾去了。反而你俩是师徒，她看了也不敢对你起觊觎心，给她看个够看个腻，往后出去，也不容易被人骗走。”
栖云：“该怎么带她，我自有办法。”
苏洛宁懒洋洋地应：“喔，你的办法就是让她闭门思过？她如今思得如何？栖云山恁大的风雪，怕是要给她思出急病了。”
栖云默然半晌，弹指推开通讯符，起身便要走。
苏洛宁问：“哎哎，你哪儿去？”
栖云没回她。
但从最后的画面来看，他变成了物然的模样。
嘴硬咯。
苏洛宁伸了个懒腰：担心就直说嘛。去看人还遮遮掩掩的，活得越发像小孩子了。
***
师姐怕莱西是想走辅助路线，攻略栖云这个暴力输出。除去她明言要的教材，还送了几本类似的故事。因近来有关栖云的谣言甚嚣尘上，这批书都赶上风口，借“栖云有露水情缘”这个谣言大做文章。
其中一册给栖云和一画符的弟子配上了对。故事没明着提傀儡灭门案，但诸多细节都透露出了此事对二人关系的影响，最终栖云和女主渐行渐远。事隔经年，栖云再遇女主和其他人的女儿，对晚辈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很妙的禁断故事。
如果男主不是栖云就更好。
莱西实在想不到怎么会有人以栖云为YY对象——因为作者是那种闷头追求成绩、以成绩好的权威作为审美标准的“好学生”吗？
好学生和古板的教导主任……
她是吃不下这一口。
总感觉女主上一秒在跟班主任告状，说某位同学上课没有认真听讲。而下一秒在走廊里遇到教导主任，又用课本挡住下半张脸，娇羞万分地跟老男人打招呼。
恐怖。
莱西顺手把这本丢进火堆，让它发挥了些许余热。
接着她又翻开下一本。
这本里提到栖云和合欢宗苏洛宁私交不错，因而给女主安了个合欢宗的身份。
名不见经传的合欢宗女修蓄意勾引，坐怀不乱的仙君步步沦陷，之后……
“谁给你的？”
一只肉乎乎的手从后头伸来，径直把话本抽走。
莱西认出他：“物然？什么时候来的？”
物然阴着脸色：“在你看我——仙君与故人之女再续前缘的时候。”
莱西摆手：“那个故事啊，那个写得不好，你还是别看了。”
物然眉目这才舒展：“哪里不好？”
莱西道：“男主选的不好。”
物然眸色深沉：“哦？仙君法力高强、为人正派，有何不好？”
莱西轻哂，抓过物然，慈爱地摸他的鸟头：
“每个故事都是一款货品。你知道要想成功将货卖出，首先要明确的是什么吗？”
物然拍开她的手：“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莱西不以为意，捋顺了物然的毛：“看，没给你头发拔下来。”
物然磨牙：“要明确什么？”
莱西摊开空荡荡的手心，吹了口气：“当然是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要知道这点，先得明白为什么做。像这种故事，大多数男修是不会看的——他们既代入不了仙君，也没法儿把自己当成女主去与仙君卿卿我我。因而这故事只能卖给小姑娘。但——”
“但？”
莱西：“但仙君的相貌未免太……一身正气了点。人只能生敬仰，要爱却难。要是换大师兄，销路肯定更广。”
物然沉默良久：“你喜欢大师兄？”
莱西：“喜欢算不上，只是从外形上看，还是大师兄的条件更好一点。实不相瞒，跟大师兄说话都觉得自由。他语气又温温柔柔不紧不慢的，美女蛇似的从人心里头爬过，再固执的人都不好不听了。”
物然：“我记得仙君年轻时的样子。”
莱西摆手：“都过去了。”
物然闭了闭眼：“你要是喜欢，我以后都可以给你看。”
莱西笑笑，忽而反应过来，吓得跌落：“物然，人鸟殊途，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啊。”
物然深呼吸：“我并无此意。”
莱西这才扶着凳面坐好。
兼途的废墟没有重建，正经的家具如今只有边角料拼的一把板凳。莱西另用了块木板隔在书和雪之间，药瓶在旁边围成圆圈，里头烧着才找杂役弟子要来的火。
物然环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倒是惬意。”
他将手里那卷艳情故事信手抛进火堆里，跨过篱笆，去抓莱西搁在木板上的书。
——啪。
莱西拍开他的手：“你这鸟，好不懂礼貌。别人的东西你也随便乱动。”
物然皱眉：“有什么我看不得？”
莱西：“男女有别，你什么都看不得。再说，你哪能随便把我的东西烧了？跟仙君一个死样子。”
物然狠狠瞪她：“怎么说话的？”
莱西：“我又没说错。你还真是他一手养出来的鸟，物似主人型，跟他差不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缺乏教养不说，还总是这理直气壮的样子。走走走，你还是快点回去吧。你主子可是给我禁着足呢，你待久了，他要连你一起罚的。”
物然肌肉微微抽动：“仙君不会如此昏庸。”
“昏庸？”莱西提起物然，把他往篱笆外头甩，“你以为他是谁？皇帝？还昏庸，蠢就是蠢，你们上三千说话可真体面，还带给人抬咖的。”
物然咬牙切齿：“莱西！”
他扑棱着小短手，硬是扒住篱笆边缘，艰难地爬回院里站定：“我再怎么都是个仙君——养了近万年的仙兽——你放规矩点。”
“谁不规矩了？出去出去。”
莱西起手正要梅开二度把鸟扔飞，杂役弟子又领着个信封急匆匆赶过来了：“道君，合欢宗来信。”
物然自然地去接。
莱西又一次狠狠打开了他的手。
合欢宗三天两头来信，莱西都读出了审美疲劳。
可这封不一样。
虽说距离她给乌月酬派任务有点近，但万一这就是他写的测试用例呢。
说不准他就是天选测试，是先天测试圣体，小半天功夫就能写完整个文档。
她满怀期待拆了信：
“师妹，你说要在仙君怀上你身孕后抛弃他的事，进展得如何？”
莱西：？
她啥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莱西搓搓胳膊：温度好像低了点。
静默半晌，物然命令：“解释。”
“解释什么？”莱西直接把信扔到了火堆里，“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物然舔舔后槽牙，强忍住情绪好言相劝：“莱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谁年轻时都有大放厥词的时候，误说过两句浑话，都能理解。但有错要认。倘若连认下都不敢，又有何事能够做成？”
莱西奇道：“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你非要给栖云山搅得鸡犬不宁才罢休？”
物然：“可巧，这子虚乌有之事全让你赶上了。”
“不全是，”莱西说，“仙君不也赶上了？你看那些话本子，哪一册写的不是仙君的风流艳史？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说为什么人家不写大师兄不写掌门，偏就写他呢？可巧，这捕风捉影的故事全让他赶上了，人人都盯着他写，他还能一点问题没有不成？”
栖云怒不可遏：
“莱西！你狗胆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