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沉默片刻,声音听着有些发哑:“周览绝疑,约行取妙。读书是为明理,明理是为通道。这些奇闻异事,还是少学的好。”
他转移目光,可算注意到了莱西勾勾画画的图书:“这是……”
“师兄送来的。”莱西的笑明媚得带有极强的挑衅意味。
可栖云没看她的脸,倒让她成了唱独角戏。
她垮起脸,说:“这书里提到了一种傀儡,很是有趣。弟子想以此入道,将研发出这傀儡当作毕生宏愿。”
“胡闹!”栖云直斥,抓起符箓书往前翻过两页,再看莱西时,脸色阴阴的,“你是想指责我是非不分?”
莱西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
他的脸本就平淡,因而做什么表情,突显的都是表情本身。
此时他双眼圆瞪着,厚唇紧抿,流露出几分粗粝腥膻的凶悍。一呼一吸,都透出浓郁的血气。
栖云见她退后,不知怎的,慢慢平静下来,捂着心口自己退后一步,平心静气地跟她讲理:
“当时十二仙君皆赞同处死大工阁阁主,上三千处处都在联名上书。”
“所以仙君别无选择?”莱西的尾音低沉沉地向下坠。
坠落。坠落。
砰——摔到了底。栖云的心在这个瞬间激烈地冲撞胸腔,宛如要破笼而出的野兽:
“你混账!”
他口不择言,也无言可择:“换做是你,莫非就眼看着整个宗门不明不白地葬送,连个说法也不给?!”
“给也该秉公明断,而不是结个糊涂案子,随随便便将人打发了!”莱西弓起背,像条预备咬人的小狗,“仙君以为这就是深明大义了?混淆是非滥杀无辜,既亏阁主性命,又损晚辈亲信。随水而动的是枯枝败叶衰草残花,至于松柏奇石,未见变也。”
栖云答话未说出,先唾出口血箭。
小狗实实在在地咬伤了他。
莱西轻嗤:“仙君素来以君子自居,可连断事都做不到明辨黑白,只会强权压人,装腔作态地言说自己苦处。——天下活人哪个不苦,只你有难处,要别人都先来体恤你。师兄怎么和你说的,我不知道。但你这等无能懦弱的师父,我是绝不会认的!”
“闭嘴!”
栖云一声暴喝,堵回了莱西余下的话。
他腿支在篱笆边,勉强直立。改换面目的术法维持不住,若隐若现的浮出清艳眉眼:
“好,好一个绝不认我这等无能懦弱的师父。莱西,你是好样的,好孩子。今日本座就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无能懦弱。”
话音未落,莱西衣袍骤然向上吹起,一股巨大的气流从背后掀天而上,几乎要托着莱西飞到半空。
她回头。
小院爆发出明亮的大火。青红色火苗热烈地勃发,边缘处亮得近乎纯白,与山色融汇一体。
雪白的透明的光亮在半空舒展开来,如同一只被锁住的水母,漂浮某种意义上也类似于挣扎。火焰炙烤它,火焰锁住它。
最后它像嚼没劲的口香糖,“噗”的一声轻响,悄无声息——悄无声息地叠灭了。
直到此时,莱西才有机会咽下一口唾液。转头偷看时,栖云已稳住了术法,严肃古板的脸不怒不喜,仿佛他甚至无意向如此蝼蚁展示自己的权威。
“你为什么要这样!”
莱西难以自制,拽起木头椅子,直接往栖云身上砸了过去。
枷锁。让人无能为力的枷锁再度蛇一般缠绕过来。
情绪如同一个水库。好的情绪让水库变得辽阔宽广,负面心情则让水位节节攀升。
她是故意的。
对。从沈月初不许她学咒法时她就憋了一股气了。这股气不单单是朝向沈月初,更不指向栖云。它源自于更早、更早、更早的过去。
过去是回不去的,所以它无法溯回源头,无法轻飘飘的“小事化了”。愤怒像一团面粉,外因加了酵母,于是它膨胀,膨胀成了仇恨。可仇恨在扭曲。它的刀尖是朝内的,朝向生成者,朝向承受者。从始至终都是受害者在吞食苦果。
莱西承认她有私怨。
她的仇恨结不清,仇恨的对象更是不能恨。于是她准备另一个面团,疯狂地向里添加大剂量酵母。
膨胀吧。膨胀吧。
她一面畏惧,一面期待,又满怀着愤恨地期待爆炸的来临:
“这是我喜欢的事物,是我想做的选择,你凭什么如此轻而易举地毁了它?”
栖云淡淡地俯视她:“我是你师父。”
莱西:“你是我师父,你就没有当弟子的时候吗?你就没有求而不得的事物吗?我又不是不想为我的选择负责……只要可以,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能做好的,我可以……我不需要你来为我的人生兜底,不需要你替我做出选择。让我自己——让我自己来!”
她念的是师徒,心里却搭着别的关系。
栖云意味不明地凝视她良久,半晌,挟尖锐的刻薄嗤笑了一声:“爱而不得?那就忍着吧。悟道首要断绝尘念,你连心都修不好,还能修得成什么?——老实呆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去正殿门前跪六个时辰。不然你就一直闭门思过吧。”
莱西冷笑:“好清正的仙君。”
***
栖云给她禁足,但没禁书信。
莱西打扫过断壁残垣的第二日,就收到了合欢宗来的第二个包裹。
这回师姐寄了更多清风丹,信大意是说:
“我行将突破,你还有什么要帮忙的,赶紧把需求罗列给我。”
怪不得她着急起了莱西的“攻略大业”。
原是马上要渡雷劫,怕心魔誓半途中蹦出来害她好事。和大多数家长在教育问题上只知花钱补课一个道理——师姐想从她这里买个心理安慰罢了。
莱西留这么多清风丹没用。
兼途这小破院子烧了,她放都没地儿放,总不能闲着无聊拿季节药物当饭吃。好在药瓶质量还可以。
等杂役弟子来取回信时,莱西倒空了几个空瓶,跟弟子换了几枚灵石,并之前的积蓄一起,让他帮忙买点材料。
山顶的事,弟子不清楚,莱西让他带点最普通的东西,余的找零又算他跑腿费,他自然没有不赚钱的道理。
待东西齐备,莱西开始动手:
栖云不是说她什么都修不好吗?那就做给他看。等复刻出了傀儡,让傀儡去正殿外跪六个时辰给栖云添堵,想想就解气。
新的教材,师姐会帮她搜罗来。没书的日子,莱西就先摸自己的骨头。哪块是活动必须的,哪块是一定要有感觉的。哪里嵌入控制,哪里敷设传感,一点一点安排得明明白白。
会活动的关节不太好做,尤其是莱西水平不足。于是她取巧,借鉴了积木的设计方法,在每一段木头末尾都加上凸起,凸起末端有圆球、也有圆弧形凹槽,正好拼合。
师姐的书送来时,极简版傀儡已然拼好了。
随信,师姐又送来一批清风丹:
好端端的,你不去想法子拿下目标,不务正业学这种东西做什么?
莱西还指着金主姐姐给她送温暖,对师姐是有问必答:“不知道。”
针对师姐信里提到的“安抚乌月酬情绪”任务,莱西倒是完成得很尽心。
她做好木头小人后,照书抄答案,学会了画控制类的符箓。草草往小人关节上包了,拿乌月酬当了她第一只小白鼠:
“师姐只管告诉他,说这是我的化身。我特意讨要书册,就是为了缓解他的相思病。”
才怪。
她是等乌月酬给她写测试用例的嘞。
——兼途虽偏,可还是少不了人来人往。留着半成品小傀儡在,万一有人跟栖云通风报信,她的大计得就此夭折。
再说她而今院子都没了,少个遮挡风雨的屋檐,傀儡哪里受得住栖云山的冰雪。
莱西在信里写:“一定要让乌月酬亲自回信,写明与我‘替身’相处的过程。要写详细些,越细越好。”
师姐收信后,打开一瞧,第一眼就看到了信纸最下方的手绘excel表:
预置条件、测试输入、操作步骤、预期结果、实际结果、测试结论……
捏的。
本来精神就不正常,怎么去天澜宗后变得更有病了。
再一搓,发现背后另附纸页数张,一一列写了莱西需求的测试内容。
师姐面无表情地将这些东西摘录出来,连同傀儡一起转交乌月酬:“师妹说,见它如见师妹本人,让你别太想她。又叮嘱你们好好相处,叫你写封相处的记录给她。”
乌月酬此时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怀抱傀儡,一脸甜蜜地笑问:“即便这是个假的,可我整日与莱西混迹,阿衡莫非一点不伤心么?”
师姐扮演出柔弱的坚强:“你和孩子最重要。再伤心难过,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节罢了,我自会调理。”
等离了乌月酬的住处,师姐立刻垮下脸:
伤心?她恨不得立马送乌月酬去与真莱西朝夕相处。
能摊上莱西这师妹是她的福气。有福同享。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报应。
尤其是乌月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