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旁,有戒子令独特的灵力波动。
栖云再常闭关,沈月初也是他的弟子,自然能嗅出其中微妙的、属于师父的气息。
什么买东西?分明就是要他把人劝回来的。
沈月初存住好笑,与众同门寒暄过了,拨开人海,走到莱西跟前。
先前预备好的说辞忽然讲不出口。
眼前的小姑娘身高挺拔,生的蜜色肌肤,一双碧绿宝石般的眼睛,肌肉细致有力,像头野性难驯的小狼。她眉头压着,唇向内抿,脸颊因嘴部的动作微微鼓起,就多几分不那么肤浅的韧性。
她一直低头,抬眼望向他时,看着叛逆,又有点说不出的、习惯使然的讨好:
“有事么?”
沈月初回过神,掩饰性地笑了笑:“师妹,你的衣服……”
她没换天澜宗的制服,依然套着合欢宗标志性的蓝紫色抹胸。
抹胸外罩一条拢起来的银色绢纱,汇集到中心,系起一枚长命锁。锁呈菱形,中空,正中心跃动着一小簇蓝色的本命灵火。
下装自腰部束带延伸出数不清的蓝紫色系长布条,密密层层地重叠在一起,行走起来如莲花绽放,轻易就能泛出精雅的涟漪。里头藏了条银色灯笼短裤,长及膝上一拃有余,将日光拽下,揉皱成粼粼的色彩。
沈月初不能直说来意,自储物袋里取出件备用的长衫递去:“要不要先换了?”
莱西在这儿站了也有一会。那些短暂停留的目光中,不少都集中在她的衣着上。
合欢宗的衣服和戒子令同样显眼,两相叠加,更是成了高光焦点。
但随便拿人衣服,总觉得奇怪。
“我是沈月初,是内门亲传弟子,应该能担你一句师兄。”
沈月初笑着解释时,又零星有同门过来与他打招呼。
栖云不在这里,她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莱西听过一声声的“大师兄”,清楚沈月初在宗内声望极高,便接过衣服披上:
“多谢。”
沈月初顺势在刻了“天澜宗”的大石上坐下。
莱西多看一眼。
沈月初挤挤眼睛,对她笑:“这样不好,别学我。”
却又偷偷压低了声音:
“宗内严禁用神识查探,长老发现不了的,你也来坐会儿吧。”
莱西迟疑片刻,拢好了衣襟,靠在另一边坐了。
沈月初等她坐稳,点点自己眉心,问:“哪位师叔给你下的戒子令?”
莱西阴着脸,舔舔后槽牙,不说话。
摆明了还是不服气的。
沈月初没能收住笑,劝道:“虽说师叔的办法未必好,可他会用此令,就是将你视为己出。要是坚持僵在这儿,反倒伤感情。”
莱西回得硬邦邦:“没有感情。”
沈月初把脸板起,半真半假地训:“浑说。”
说到这地步,莱西也品出了点滋味儿:“是仙君让你来做说客的?”
沈月初眉梢微微上抬,算是认可:“各退一步嘛。”
莱西嘀嘀咕咕的:“光见我退了。我又没错。”
沈月初问:“师妹说的是。师父这性子一起来,缚仙索都拉不住。我也忍了许久。不如你说说,这次该怎样惩处他一下?”
莱西斜斜地瞟他。
沈月初笑:“师妹不信我?”
莱西没吭气,低头看她在半空晃荡的腿。
“行,”沈月初说,“既然如此,就暂且我去想法子。劳师妹在这儿稍等片刻。下回我再来找你,师妹可要跟我一起走。”
“你若是骗我呢?”莱西问。
沈月初一怔,旋即笑得极为真诚:“怎么会?你我是同门师兄妹,又说长兄如父,我怎会骗你。”
沈月初去庚桑楚的路上,全程都心不在焉的。
他没想过还能见莱西。
再见她,比不见她更难过。像是有把未开锋的刀子割着他心口的肉,拉扯出钝钝的疼。
第一回见莱西,是在一处偏远的村落。
正魔大战后,灵气比从前稀薄许多,上三千僻远的地段也渐渐失了仙缘,退为普通的凡人村镇。
莱西就住在其中一个。家在村口,主业是打猎。
他去捉妖时借住在莱西家里,阴差阳错的,二人一同被困在妖怪拟出的阵法中。
阵中无灵气可用。
莱西就让他做刷洗的活儿,每每自己提着张弓去探路。
到了晚上,两个人就挨在一起并肩坐着。
刚开始没什么话说。到后来,就什么都说。
莱西说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师姐对她态度很怪,后来才知晓,她已在师父殿内的一处冷棺中睡了很漫长的年岁,师姐觉得她是死人。
说话的时候,莱西笑嘻嘻地问他怕不怕。
漫天星子低垂进她碧绿的眼睛里,见惯了人的沈月初心头微微一跳,像窝冬眠的松鼠刚刚睡醒,慵懒懒地蹬腿儿从内踹一脚他的心窝。
过了几日,莱西又说:
她师父常被住持抓去大空明寺。她私下托人问了寺中的和尚,别人说,是她师父为了救回她的性命,根基有了亏损。
沈月初想到师父为他也承受邪气侵扰、而今也几乎没日没夜地泡在寒泉中,心口那只松鼠又打了他一拳。
他吃痛,把话吐了出来:
“等出去之后,我们就成亲吧。”
莱西说:“我快死了。”
她说她的命是师父吊住的,但也就这么一口气。活到第十八年,她愈发觉得身子骨跟不上,许是大限将至了。
但她又说:“但我不会死。”
原来这就是“不会死”。
沈月初不敢往后想,买回栖云吩咐的东西,先去山上复命。
栖云道:“辛苦。”
沈月初揣着沉甸甸的心思应了声,少有的没去给栖云递台阶。
栖云默了会儿,想问他莱西的情况,又怕他纵容得太明显,招招手:
“来,陪我下盘棋。”
沈月初行礼,坐到他对面去。
扇形水池里遍开荷花,田田荷叶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斗蛐蛐”。
一“人”持剑,一“人”抱琴。拼斗中,剑琴和鸣、衣袍交错,犹如两颗飞旋棋子,在碰撞中打至焦灼局面,以致黑白混淆,形成一片浅淡的灰。
半个时辰过去,二“人”斗到中盘。虽有颓势,战况却愈发激烈。水墨的交融以天元为中心,阴阳二鱼上下翩飞,谁都不肯相让。
沈月初负着气,不知该从何撒起,就将情绪倾泻入棋盘,打得莽撞。
再要落子时,一股无形的气按住他的手:
“月初?”
沈月初如梦初醒。
他落子太激进,许多关键的眼都被栖云悄然封起。棋盘上,白子虽看着不少,但局势松散,已无回天之力。
沈月初吐出一口浊气,退下来向栖云抱拳:“师父技高一招。”
栖云:“你有心事。”
沈月初喉头的话滚了滚,重新排组成栖云先前安排他做的工作:
“弟子在山下见到了一位仙子。”
这两年,合欢宗在正道的名声愈发的不好,直接说某人是合欢宗弟子相当于在羞辱对方。
因而都改换了称呼,不论男女,一律称为仙子。
栖云敲两下棋子:“你之前见过她?”
一股酸气冲进沈月初鼻腔,他深吸口气:“与我一个故人生得很像。”
栖云沉默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
沈月初揉揉鼻梁,止住酸涩说:“我看她在外头站得可怜。路过的师弟师妹都瞧她笑话,更是盯着合欢宗的出身说个没完。天也热了,我回来的时候,见她站不大稳,扶一把。她跟我道谢时,都只有个气音。”
栖云捏住棋子,半晌没说话。
沈月初说得顺了,渐渐从之前的情绪里走了出来:
“我拉她坐会,她不肯。说既然是她师父要罚,她当弟子的绝没有阳奉阴违的道理。要是当面有骨气、背地里软,虚伪做派,配不上她师父将她视为女儿的良苦用心。”
栖云把棋子丢进盒中,捉来茶盏,唇张开,想叫他别说下去,却又良久无言,沉默着咽了茶水。
沈月初心气儿平顺了些:“送师妹的吃食,我拿了她一个。可她不要。小姑娘瘦伶伶的,个头才到我胸口,仰头看人的光景实在让人堵心。那眼睛就这么……”
“月初。”
栖云顿下杯子,揉揉隐痛的心口,强笑道:“你此番回来,比之前活泼了点。”
沈月初没提去接莱西的事,叹着气,心里却明朗不少。
关于这个“师妹”,他对栖云有怨。如今见栖云也因莱西不痛快,他还稍微舒服一点。
总之他与莱西的分别是圆满的,是意料之中的。今时再见,牵动的也多是伤怀,没有太过深刻的痛苦。
可栖云不同。
栖云原就后悔对莱西罚得不好,他再加倍地述说,更让栖云内疚。
疼痛就这么转移了过去。
栖云垂着眉眼不说话。
过小半刻,沈月初警觉,心内骂自己竟敢对师父存有这样歹毒的坏心,连忙找补似的对栖云道:
“那师妹跟我个故人像得很,不免多说几句,师父见怪了。我看她一直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师父若是等会儿没有旁的安排,我想也去劝劝她,叫她低头服个软,也免让她师父难堪。”
栖云叫小童来收拾棋子:“你如今领了我的事务,忙不开,不必管栖云山的事。我这里,有物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