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莱西生过气,栖云的火也没消半点。
回了栖云山,第一件事不是召他云游才归的徒弟来见,也不是让小童去预备拜师的仪典,反而屏退众人,拍了张传音符去大空明寺:
“苏洛宁,你怎么带的莱西?”
苏洛宁是莱西师父,合欢宗“妖女”,还是“妖女”中的典型。
别的合欢宗修士顶天了玩弄下旁人感情,苏洛宁可好,直接跑到了大空明寺的佛修头上动土。现今修仙界,谁都讲不清她和住持惠征的前尘过往。但有她在大空明寺长住的事实,世人不愁找不出合理的解说。
栖云本以为莱西跟着她也是跟了惠征,即便不能真正皈依佛门,性子至少是清静持重的。可没想这苏洛宁去大空明寺回回都是被惠征抓去,每每都只她自己一个,天长日久的,加倍疏忽了对莱西的管教。
他此时有气,最合适对苏洛宁发。
苏洛宁不一会儿回音过来:“咋了?”
栖云隐约能从这句话中听出钟鸣、梵唱和规律的木鱼声。袅袅香火气些许剥落了些他语气里的攻击性,再开口,埋怨意味就多过指责:
“好端端的孩子,你怎给养成个锯嘴的葫芦。”
而后将前因后果细细与苏洛宁说过,又问她知不知道信究竟是怎回事。
苏洛宁回:“不知道啊。老秃驴拉我听经呢。”
那边锡杖一振,算是惠征的警告。苏洛宁后边儿就没叫“秃驴”,规规矩矩地管他喊“上师”:
“这不是三个月前难受嘛,上师知道了,要我来治病。这么久过去了,别说见小莱,外头的鸟我都没见着一只。今儿要不是你发信,可怕他还不许我念呢。——哦哦哦,这不是坏话哈,是表明上师有悬壶济世的慈悲心,绝无半点不满。”
栖云听得没劲,不管她无处发泄的倾诉欲,伸手给符掐断。
——莱西不服管教的根由,似乎已然十分明了了。
栖云跽坐燃香,神识与香烟一同铺展开来,延伸到群山山脚。
络绎不绝的天澜宗弟子从此处经过,人人皆着蓝色系衣袍。独莱西一人站在原地,身上还是合欢宗的抹胸和灯笼裤。每有人从旁经过,都不免多看她一眼。
第二眼,就能看见她眉心那点莹莹的亮光。
——戒子令。
天澜宗罚有过弟子,共分三类。
第一是由准堂提人过审,审问过了,请长老会商定罪。这是最常见的一种。像杂役、外门和内门中无师承的弟子犯错,都是从准堂过的。
如有师承,则通常走第二种、由师父亲下刑罚,让弟子领鸿符去准堂受惩戒。准堂长老一般不会插手,可若觉师父罚得重了,也会驳回鸿符,让师父改命再议。或有那好心的,下过鸿符再去跟师父劝劝,说不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第三种,就是戒子令。
戒子令取名戒子,管教的就是自家的孩子,是自己家的家事。任为人师者爱怎么管,旁人都不可说半个不字。
这个戒令对师父来说没那么好用。一旦打下此令,摆明了不许外人插手。
因而路过莱西的天澜宗弟子认出戒子令的标,都默契地移开目光,假装没有看见。顶多在入山之后压低声音,私下议论句:
“这是哪位前辈的弟子?”
这些话,莱西听不见,但栖云可以。
最初几句议论飘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是对莱西的惩罚之一。可等后头说的人愈发多了,他心口又钝钝地痛了起来。
眼前的烟雾袅袅缭绕。他神识看见的少女身形慢慢矮化,变成了八岁的他自己。
宫城重檐层相勾连,与栖鸟一同飞往遍布丹霞的高天。
他直直跪在外禁城外,身侧路过一位又一位官员与宫人。那时他作为唯一的王子,已出席朝会,和众臣议政。来往的人里,有不少都与他相熟。
有老臣怜他年幼:“太子殿下,您何苦与陛下较这个劲呢?认个错,服个软,陛下也不会将这事太放在心上。”
栖云答得掷地有声:“父王受妖女蛊惑,令母亲蒙受不白之冤,枉顾圣山遗训。是父亲错了,我没错。”
老臣:“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讲。您惹了陛下生气,便是不孝,不孝怎不算是桩错呢?就为这个,您也该去同陛下道歉的。”
栖云冷笑不语。
自他父亲某回去宫外结识了相府二小姐,整日魂牵梦绕,还破例准她在议政场所抛头露面。
可即便如此,那女人也不知足,但凡得了空闲,就去父亲的书房找父亲谈诗下棋、听琴赏月。有几日逗留晚了,便宿在宫中,害父亲朝会也称病推过许多次。
母亲是正宫大妃,是圣山见证的生民之母,自然不能眼看父亲走上歧路。然而她去书房劝诫时,妖女也在场。
具体内情已不可知,栖云只清楚母亲是被父亲的亲卫押送回来的,与她一道回来的还有诏令:
母亲通敌叛国,但念在旧情,不褫夺大妃之位,让她在中宫禁足内省。悲愤之下,母亲生了重病。等栖云得知此事,便立刻去找父亲书房外长跪不起,非要父亲给个说法。
谁知父亲说:“爱跪就让他跪去。堂堂储君都不嫌丢人,我替他考虑什么?让他跪。他要是爱跪,叫他去外禁城跪着更好。”
栖云去了,一跪就是三日。三日中粒米未进,硬是跪到母亲由宫人搀着找来,方才不情不愿地起。
他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
父亲不听母亲的谏言,也不理他的反抗。反倒是那些朝臣见他此举,觉得中宫失宠,纷纷离他和母亲而去。
次年,父亲抱来允王世子养在宫中,没指明身份,但人人都清楚栖云的储君之位多半危险了。
栖云敛起乱糟糟的心绪,望着茶盏叹了口气。
外头有小童叩门:“仙君,掌门着人来问:栖云山有神识铺盖,请问可是有异常发生?”
天澜宗内严禁任何人乱开神识探查,也就是栖云,才有掌门派人问问的面子。
他沉默良久,撤回神识:“无事。”
顿了顿,又说:
“叫月初来见我。”
沈月初是他唯一的徒弟,论修为和剑法,早能自立门户、取个长老之位。但他一直闭关,沈月初也无心提及此事,二人就继续做着最普通的师徒。
时日一久,沈月初便得了“天澜宗大师兄”的名号。这个称呼最初不乏讽刺意味,后来,却慢慢扭转了褒贬,成了沈月初的尊称。
他秉性中正平善,在弟子中又有极高的声望。有他多提点些,莱西这倔驴总不至于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想到莱西,栖云就头疼。
也不知这孩子爹娘究竟是谁,竟能生出这么个难搞的女儿。
他摇头清空心绪,弹了朵灵火坐于炉中,煨起小童新送来的好茶。
水煮沸时,沈月初到了。
栖云与他闲谈不出两句,就拐上了正题:
“栖云山会来个新师妹。”
沈月初眉眼弯弯:“真好。师父放心,弟子定会多看顾她,不会让她受外人欺负。”
栖云回得牛头不对马嘴:“可就是脾气太犟。‘长兄如父’,你平日多指点她些,免叫她出去了四处给栖云山树敌。”
沈月初应是,又笑盈盈地开解他道:“师妹顶多是活泼些,不会惹出大麻烦的。师父只管放心就好。”
栖云正递茶杯向唇,听闻此言,握杯沿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瞬,而后恢复如常。
一口饮尽,才说:
“你还没见过她。简直拿她没办法。”
沈月初:“师妹还没到吗?正巧我今日剑练过了,正好去接她。”
栖云:“来是来了。”
沈月初笑:“也是,若是没到,也不会惹得师父如此烦神。物然说他前几日整顿出一座空院,可是为师妹预备的?孚嘉师叔那儿的师妹可惦记那院子久了,若是安排停当,我可得请她们来看看。”
沈月初向来懂事。和栖云相处这许久,就更懂事。
栖云说师妹脾气顽固,可他自己也不是柔软的。明面儿上听他安排要多指点师妹,可听话听音,沈月初清楚他已和师妹闹得僵了,这才不得不找他来帮忙打圆场。
只是师妹的院子他不好前去,不得不换师妹过去开解。但谁去应当没影响的。年轻人有的是事情要做,多和同龄人在一处耍玩,疯够了,也记不起和栖云吵架的事儿。
栖云道:“也好。她尚未步入道途,没能辟谷。你先去庚桑楚给她带些小孩儿爱吃用的东西回来。孚嘉那边,我去找她。”
沈月初不免多打量师父一眼。
栖云从前就最怕麻烦人。能独立解决的问题,哪怕要多耗费千倍百倍的功夫,也不肯开句口让人来帮忙。
等他在正魔大战中一战成名,众宗都将他奉为剑道师祖,栖云就更不会轻易向他人求援,生怕别人以为他支起来的正道软弱可欺。
这么个人,倒为了和师妹吵架的事要去求晚辈了?
沈月初微微挑眉,并未多言,匆匆喝过茶,就往山门行去。
等到门口,他才算明白栖云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