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从前仙君是很好懂的。
小童撇撇嘴,正想着,又听栖云吩咐:“回去吧。——再问问月初到哪儿了。”
此话一出,小童就理解了栖云为何变得难懂。
早在一个月前,栖云毫无征兆地出关,而后便让他召弟子沈月初回宗,再收拾个给小姑娘住的地方出来。
都传时隔数百年仙君要再度收徒,小童原本不大信,但见过栖云对莱西的模样,估计外面的人多半是猜准了。
要面子的嘞。
小童直在肚子里嘀咕:
方才栖云带他出门,冠冕堂皇地说是要去五十二城巡查情况。要是他猜得不假,仙君应当那会儿就发现三妖拦路之事,急匆匆要过来解围。
说一套做一套,没想到仙君也是个虚伪的人。
可话说回来,仙君要什么样的弟子找不到?好端端的,收人合欢宗弟子当徒弟做什么。
“物然。”
是仙君唤他名字了。
小童连连行礼,脚底抹油,跑得兔子一样快。
他才离开,莱西就醒了。
海颙幻境遗留的惊悚感消散殆尽,余下携有些微刺激的尾调,仔细咂摸,竟有些好玩。
莱西舔舔唇,抬头想瞧瞧是谁出手相救,却见一张极为朴实正气的脸。
她仔细斟酌了称谓,沉默片刻,道:
“谢、谢谢叔叔。”
栖云淡淡“嗯”了声,先头的火气散得差不多,不轻不重地又说她几句。见莱西应得很乖,也就将此事轻轻揭过:
“走吧。”
莱西:“去哪儿?”
栖云朝她手里的荐书瞟了眼:“知北游。”
知北游是离此最近的城镇,也是五十二城之一。受天澜宗庇佑的范围内严禁飞行,但诸城之间有环线连通,从知北游走,能省去许多脚力。
从合欢宗来时,莱西已接受了这部分的科普,因而没有废唇舌多问。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知北游门口。
城门外有许多人兽车驾排队。二人刚站到队末,就有守城弟子来查路引。
栖云托起腰牌,递与人看。莱西也好奇,偷摸从衣料皱褶的缝隙里窥看腰牌的形制:
圆如镜,上绘太极图。阳侧记有宗门与师承,阴侧写的是个人信息。
她没看清字,但守城弟子看清了。
那弟子收剑入鞘、松开剑柄,恭恭敬敬地向栖云执弟子礼,唤了声:“见过仙君。”
又一个仙君。
莱西想这天澜宗当真家大业大,单是仙君,就出了至少两个。
但救她的仙君和师姐发誓要帮她弄来的那个实在天差地别。
心魔誓的那位姿容清艳端雅,以贵生威,让人不敢逼视。可若见他像青川域里那样堕落,人顷刻间就会生出万般混恶心思,想将他彻底拉入泥潭,一点点揉碎莲花洁白如玉的瓣。
眼前这位不同。
这位的气势像足了教导主任,尤其是那类会负责查寝的。一眼看过去,只觉此人精气神俱佳,属于老当益壮的类型。坚定的目光里,写有一行大字:
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
比莱西军训见过的不少教官都正派。
两位仙君放在一起,都不像同一个图层上的人。
拿都市言情打比方的话,栖云是霸道总裁,这个叔叔的话……差不多算那种有社会责任感的成功企业家。
看长相,多半还是做实业的。
莱西不着调地将叔叔的脸和偶像剧男主的进行了剪辑,而后得出个缺德却又合理的结论:
如果师生师徒文里的年上男主都由叔叔扮演,整个主线剧情大抵不会牵扯到任何伦理上的讨论——恋爱压根就谈不起来嘛。
她憋住笑,等弟子来问她要凭证,将荐书递了过去:“有劳道君。”
弟子打眼一扫,摇摇头,没拆:“掌门钧启的信,我不能拆。你还是换个旁的佐证吧。”
“拆吧,”“叔叔”补充,“我写的,无妨。”
莱西就拆了。
信封打开的瞬间,纸上飘出馥郁而浓烈的花香。
她心里嘀咕:叔叔看起来和现代化生活脱轨,可品味倒是很新潮。
抽出信纸之后,这个结论死死钉在了莱西心里。
——何止是新潮。
瞧瞧。
上端两角画了枝繁叶茂的百合,下端又是鸳鸯戏……
鸳……
什么东西?
莱西大受震撼:别说,叔叔的内心世界丰富得超乎想象,玩的花活都挺别开生面的嘞。
栖云伸手取走了信笺,嗅到花香时,也不禁皱眉:
合欢宗风气是差,连封正儿八经的信进了里头都变成了这妖艳媚俗的做派。早知如此,合该让苏洛宁早些把莱西送来。
他并未多想,怀着对合欢宗的不满,将信拍到守城弟子手上:“念吧。”
栖云让他念,是让他看。
然而弟子面对着一位货真价实的仙君,脑子早就不转了,只知道无条件地听从对方的每个指令。
他也不管其它,展开信纸抖了抖,声情并茂地当众朗读起来:
“吾爱——”
城门外,顿时鸦雀无声。
弟子的嘴皮活动得比脑子快,尚未察觉出异常,又顺着朝下念:
“崔嵬山别后,久不见矣。自别后,秋宵雨冷、山枕泪干。成双欢夜,宛然如——”
啪。
栖云劈手夺过信纸。
弟子木木的,看他半天,吐出没念完的字眼:
“……春闺一梦。”
这四个字念出来,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信写得花哨又蹩脚,满纸情思,和荐书哪里有半文钱关系!
莱西人也傻了。
这信摆明了是小三写给师姐、指斥她始乱终弃,又暗戳戳想重修旧好,怎会出现在荐书的信封里?
旁人掉了包?
这倒奇怪。
按理说,这修仙人士的荐书理应用灵气加密过。倘若乌月酬动过手脚,师姐也能察觉。
——那是师姐做的?
可师姐正急着赶她走,掉包了信,又有何好处?
“莱西。”
威严的教导主任叔叔拎着信纸一角,眉头蹙成峰峦褶皱,沉沉地望向她。
莱西与守城弟子一样。
经这么个眼神看过,机灵劲儿也顿时消了,低头缩脑,恨不能团成个球滚离现场才好。
叔叔将信纸提溜到她面前:“解释。”
莱西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现今的情况她都没弄明白呢,哪儿能跟人说得清楚。
她知道的,只有“师姐出轨”和“师姐让她接盘孕夫”。哪怕只说她知道的这两部分,恐怕也没人信的。
师姐出轨——别人的爱恨情仇怎会好端端牵连到她身上去?
接盘孕夫——既然应承了要求,为何又跑来天澜宗拜师?
一桩桩一件件,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讲不清楚。即便解释清楚了,那之后呢?
天澜宗是上三千第一正宗,听闻有乌月酬这等魔头在世,定会前去讨伐。大战之下,她再想搜罗些穿越回去的线索,简直难如登天。
莱西不想回去,但不代表她一直都不想回去。
这儿毕竟没亲人没朋友没网络没烂梗,四无世界,顶多待个新鲜感。要不了一周,她就得想家了。
莱西盘算好,探头探脑地问:“叔叔,你平日闭关多么?”
栖云叫这问题问得一懵,皱眉,又转过纸页浏览一遍,疑心是他闭关太久、跟不上年轻修士的语言风格了。
——可这信未免写得太荒唐!
就是年轻,也不该写成这样的淫词艳句。
栖云按捺怒火,等莱西好好给个说法:“嗯。”
莱西悄悄松了口气:“那叔叔……回宗之后会闭关吗?”
栖云眉头越拧越紧,将信纸提高些,举给莱西看:“解释。”
没有反驳。
没反驳,莱西就当他同意了。
她迅速整理信息:
已知教导主任马上就去闭关,且闭关时间久。考虑到栖云也是常年闭关,二人应当没有见面的机会。
哪怕她现在把栖云拎出来当挡箭牌,教导主任也无从核查,顶多训斥她一顿。大不了不要她这个弟子,那也好过他们杀去合欢宗,把她穿越有关的人事物都毁无踪迹要强。
莱西酝酿了一下情绪:“叔、叔叔听说过……栖云仙君吗?”
栖云:“说。”
莱西鼓足了勇气,闭上眼,把才编好的假话一股脑地往外倒:
“晚辈痴慕栖云仙君,与他曾有过风流一夜。但崔嵬山后,我与仙君始终无从得见。这才兵行险招,想着、想着若能将此事白于正道同门,就能挽回仙君,与他再做回神仙眷侣!”
满场寂然。
比之先前的沉默,更透出萧肃的死气。
一阵又一阵野风吹过知北游城门口。不说守城弟子,就是莱西,心里也毛毛的,体温直往下跌了三五度。
“叔叔”不知为何,忽而笑了声:“栖云与你、风流一夜?”
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莱西立刻把锅甩给栖云:“对。仙君那回去崔嵬山处理私事,中了迷情的药,逼我来解。我反抗不得,然后就……”
清冷的风涌过旷野。
只见“叔叔”低眉捧心静了好一会儿,方又咬牙切齿道:“接着说。”
莱西缄口不语,把脸藏进胸口装鹌鹑。
“说!”
雷霆般的怒喝。
莱西吓得后退一步,怯怯望向他,那人却挂上了笑模样,和和气气地说:
“讲清楚吧。”
守城弟子回过味,急拉过莱西向教导主任行礼:
“弟子无知、胡言乱语,请栖云师祖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