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一缕一缕抽离。
越到后期,雾气越是浓郁,宛如有了生命般竭力挣扎。乌月酬额角滚下两滴汗珠,表情未变,甚至因痛苦而浮起隐约的笑意来:
“你会……与我……成亲的……对吧……”
莱西就一个想法:
有病。
怀着对病人应有的人道主义关怀,莱西虚虚扶了他一把:“早知如此痛苦,我就不该同意你要这个孩子。”
“是我执意要的。只要是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乌月酬趁机偎进莱西颈窝,无限眷恋与深情的目光扬进莱西眼底,看得她打了个冷战。
莱西不假思索地推开他,又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中讷讷道:“我失了记忆,还不太习惯与你接触。”
“无妨。”乌月酬笑,冰凉的手指拂过莱西耳廓,像条才从水中捞出来的蜥蜴,每一次触碰都让人无所适从。
又两炷香过去,丹田中的雾气终于剥离了干净。
乌月酬身形晃了晃。
莱西见状,急忙躲得老远。
乌月酬原想倒她怀里,见她蹿得这么快,一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晃悠晃悠几下,不得已,只能自己站稳。
“师姐,帮把手,我们一起扶他上去吧。”莱西动动嘴,召来万恶之源,装模作样地跟在正经情侣后头上了山。
三人才入山门,门外就炸开高高低低的人声,热烈地讨论起了这口痴情舔狗瓜。
没当面议论,还怪礼貌的嘞。
莱西心里一直嘀嘀咕咕,伺候老佛爷似的,和师姐一左一右抬着乌月酬去了自家山头。
正殿牌匾写着“行多露”。
莱西套着人设,肆无忌惮地装起了真失忆,对乌月酬问道:“阿月,你可记得家师是谁?同门又有几位?”
乌月酬以为她在试他,勾唇笑笑,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尊师姓苏,名洛宁。受业弟子应有数千,不过算上你,亲传只有三人。”
莱西:“那我……”
师姐怕她问到乌月酬的知识盲区,急拉着莱西往另一方向去:“你与乌道友不曾成亲,他不便去行多露后山,只能先在前殿偏房里委屈几日了。”
话音落地,旁边便有普通弟子为乌月酬引路。
师姐头也不回地拽走莱西,等到无人处,她甩开手,扬声指斥:
“他让你别去天澜宗你就留下——莱西,你连拒绝都不会吗?”
莱西懵了。
师姐的语速就像刚开始启动的跑步机。随着电机功率逐渐增加,皮带转速也越提越快,莱西不得不跑起来才能跟上师姐这皮带运转的速度:
“以前就是这样。每回碰上重要的事儿,都有你来捣乱……也罢,跟你说再多你也听不懂。我会去替你寻回荐书,你趁早去天澜宗吧。”
莱西隐约觉出师姐的说法哪里不对,却一时说不清楚。
师姐骂完就走。
师姐走后,莱西抬头望着院门口写有“嗣音”的牌匾,快要把人家运笔的力道都分析透彻了,方才反应过来:
捏的。
刚才吵架的时候,她怎么完全没发挥啊。
***
静室内燃着温黁的香。
辛辣。
刺激。
乌月酬刻意拉上了全部帷幔,房间里纱帐层叠,凭肉眼看不真切内情。
合欢宗内一般不用神识。师姐斟酌再三,也没用它来查探。
开门时掀起的气流吹动纱帐一角,她隐约看见乌月酬坐在桌边,似是在忙着折叠和封装。
“你来了?”
突兀的问话吓得师姐回了神。
不知何时,乌月酬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笑吟吟地望着她:“我就知晓阿衡不是骗我。”
他手中挂着只千纸鹤,上头写了三个娟秀小字:
晏悬衡。
是师姐的名字。
原来乌月酬方才在忙这个。
师姐定定心,故作无事般问了几句寒暖,这才拐到正题:
“方才莱西私下同我说,疑心你的事情另有蹊跷,非要拿了荐书去天澜宗查明真相。”
乌月酬搓搓手指,笑着,眼里却无笑意:“阿衡以为?”
“自然不能让她去的。”师姐慢吞吞绕到乌月酬先前忙碌的桌子旁。
他将此处收整得干干净净,半点马脚也看不出。
师姐这才放了心,坐下倒了两杯白水,这才对乌月酬道:
“不过她提防着你,难说不会买通其他人来你这儿探查。你现下无修为,用不得储物的法器,实在不稳妥。”
乌月酬垂下衣袖下的手轻轻搓了一下。
宽大的袖子挡住了两个信封和一张纸。
此时若是师姐视角转低,就能看见那两个信封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差别不过是其中一封背后贴了块符石。
这种符石能制造出微弱的灵力波动。
上三千的商贾爱在玩具里配些这种小玩意,售与养儿女的人家哄孩子开心。
若再展开看单独的纸,就更离谱了。
纸上随意写了几笔,字形错得一塌糊涂,不可能涵括任何内容。
这都是乌月酬特意备好的。
他细细摸了信封的漆印,将其中一封轻轻折了边角,食指又剥分开白纸和另个信封,将白纸捏在手里:
“也好。但她若是查不到荐书,怕是会更起疑心。适才那不要脸的,胆敢写信说你对他始乱终弃。那篇胡言乱语我可还留着,不妨先装进信封里。便是她找到了,也进不成天澜宗。”
他所说的“不要脸的”,就是被师姐无情甩掉、又死在他手下的倒霉“小三”。
此时提这个人出来,师姐多少以为乌月酬有点敲打的意思。
但看他表情一切正常,且已动手去袖中摸信,她便没有多想。
乌月酬拿出张叠得齐整的纸递去。
师姐要接,他却忽想起什么似的,抽回手摊开信纸,读那上头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
半晌,才说:“拿错了,这原是那脏东西写来的,差点脏了你的手。”
师姐哽得说不出话。
直到乌月酬换出个完整的信封,喉头的不适感方才散下去。
她去接信。
乌月酬的手没躲。
十指相触时,室内的熏香暴烈得燃烧起来,烫得人脸颊和眼底一起发红。
二人都极有默契地松开手。
香就又淡了下去,一点点化在了温热的空气里。
师姐放下眼帘,摩挲信封的纹理,低声说:
“我先走了,稍后我叫人仿着这制式再做个一样的信封给你。你自己小心些。”
乌月酬应了声“是”。
待她走后,不看那多余的信,干脆利落地将荐书丢进了香炉里。
细细的烟循着窗缝往外飘。
师姐没急走。
她知晓乌月酬心眼多,爱玩花样。故而没全信乌月酬的说辞,始终留了分疑心。
拿到荐书后,她先在门外检查了一遍:
师兄手里的荐书,和这封外表大致相仿。
信纸上残余着规律的灵力波动,符合宗门荐书应有的特征。
师姐这才彻底安了心,盘算着赶紧把莱西先打发过去,快步赶到了嗣音门口,催着莱西收拾东西离开。
“现在就走?”
莱西认为她有义务跟师姐说说清楚。
师姐走后的时间里,她才消化掉穿越这个事实。既是半途穿来的,哪里可能做得多嚣张?
类似的缘由还能说出千条万条。只要师姐肯听,她能——
“就现在。”
哦。
师姐不听。
师姐只给她塞了信:“别磨蹭了。筑基之下,离宗不许带任何修行之物,你捡两件换洗衣裳就行。”
莱西:“我……”
师姐推搡着她往外出:“按例,你去天澜宗这趟的路费该是自己筹措的。但毕竟我也借了你的名号,等会儿你就乘某师姐的灵舟。她会带你去五十二城。”
“五十二城?”陌生的名词。
师姐言简意赅:“天澜宗辖护五十二城,城外有镇城灵兽,入城要先过关。这些灵兽皆是仙君收服的,经过万年教化,不会轻易露面,更不会为难你。安心就好。”
说到仙君,莱西又想起她们的交易了:“师姐,你……”
师姐早已料到,摸了瓶丹药给她:“我说过,但有要帮忙的地方,我不会推诿。据说仙君为救弟子,替沈道君承担了大量邪气,须长年浸浴寒泉,否则便有走火入魔之险。你要想下手,便将药丸提前抛进水池中,自然生效。”
师姐扯着她走得急。
说话功夫,已经赶到了集结点附近。
莱西压低声音问:“那他要是怪罪下来呢?”
师姐差点翻了个白眼:她真以为自己能近仙君的身?
就连仙君的弟子想见师父一面都难如登天,她这合欢宗转去的徒弟,莫非能越过人家亲传弟子不成?
白日做梦。
师姐心里骂了句,表面依然敷衍着:“他要是责怪,师姐替你兜底。”
莱西指指她的灵火:“心魔誓。”
心魔誓个没完了。
师姐这回忍不住了,翻个白眼:“莱西,你现在换个人还来得及。”
莱西无辜:“发过誓了,还好反悔么?”
师姐从鼻腔里不耐烦地抖出一长串气儿,敷衍着给她又起了誓,但话音落了便转过身去,显然不想再和她多说:
“你要是不信我,大可找别人问问去。仙君……说出来都叫人觉得可笑。”
莱西:?
她原本对攻略旁人没有兴趣,可师姐要是这么说,那这事儿就非做不可了。
灵舟去合欢宗不顺路。
按照计划,掌舵人在离五十二城最近的地方停了片刻,放莱西下车。
不知可是她的错觉,她隐约自风中听见了极细弱的私语声:
“……天道的气息……”
“……她……自由。”
“裴……”
絮语声戛然而止。
一股凉气儿从莱西的尾椎爬到天灵盖。
她抬步要走,肩上却多出只冰冰凉的手来:
“小姑娘,你要去知北游么?”
离此处最近的城池,名叫知北游。距此约五公里,说远不远,但说近也算不上近。
灵舟把莱西扔在了荒无人烟的平原上,举目四望,除了她和冒出来的奇异生物,再无旁人。
莱西悄然捏紧了荐书:“师父请人引荐我去天澜宗。”
“不必这么冒险。”她左侧方又冒出一道声音,“算了,放她过去吧。”
又一瓮声瓮气的堵住莱西右侧:“过关,要盘问的。”
搁在莱西身上那手撤下去,带动身体飘到莱西面前。
碰她的是个白发男人,身高目测一米七出头,比莱西略矮。发丝白到几近透明,日光铺在其上,散成了缤纷的荧光。
他笑着退开,自中距离审视莱西:“我是五十二城的护城灵兽,海颙。”
一面说着,他一面指向莱西左边那人:
“侣郎。”
这是个左侧脸颊上有赤黑色花纹的男人,背着一个大斗笠,脖颈严重前倾。
海颙又指向右侧的灵兽:“墓土。”
这妖没有人形,长得像团棕黑色系的马赛克。
“不必担心,我们曾对心魔起誓,此生不会做任何害人之事。你身上的气息有点特别,我们只是进行例行盘查。”
墓土声音听来闷闷的:“但要起誓。”
“不能将盘查内容透露给任何人,”海颙比了数个手势,“来,学我的指法,中指指腹与我的相贴。”
莱西摸摸荐书:“师父同道君说过,今晚子时前我就会到天澜宗。”
“不耽误,不耽误。”海颙笑眯眯地将手又向前送。
莱西微微晃神,不由自主地摆出手势,与他指腹相贴。
只听侣郎发一声低叹,翘着兰花指推开海颙,仰视莱西。
黏糊糊的声音蛇信子般舔到莱西耳中:
“现在,你可以向我们提三个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