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百日后的第二日,林府一行九辆马车,往净寻寺而去。
黛玉跟林铎两个坐在一辆,皆一身素服,黛玉只簪了两只白玉簪,眼睛微红,昨日哭的多了,风轻给她抹了药,又敷了许久,眼睛才只剩了红,没有肿了。
“今儿爹爹要听一时辰的经,让咱们可以去后山转转,并不妨事。”黛玉道。
林铎点点头:“今年春寒,杏花尚开着。”
“杏花微雨,可惜物是人非,母亲先前最爱带咱们杏花林里走一走的。”黛玉叹了口气,又要伤心。
林铎也叹了口气,慢悠悠的道:“也不知那个被我弄了一身泥巴的夫人,如今还肯来净寻寺么?”
“来又如何?莫不是你要当面致歉?”黛玉也记起了往事。
“不,怎么会呢?我自然是想让她重温旧事。”
黛玉瞪了他一眼,不复方才的伤感之态。
正要同他说点旁的,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人怒骂,有人兴奋大喊,还有人嚎哭不止,隐约还有孩童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挑开了一点林铎那边的帘子,透过窗棂看了出去。
只见一辆马车在旁避让林家车架,马车窗口大开,有一公子哥装扮的人,正在往外丢什么东西。
而他的马车之后,跟着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之,还有衣衫褴褛的孩童怯生生的跟在末尾,众人你推我搡,不时有人被踩到,哀嚎不止。
“这是?”黛玉惊讶的低声道。
马车已经走过,看不见后面的情景了,黛玉放下帘子,眉心微蹙,似有厌恶一般。
“阿姊,他是不是在扔银子?”
“苦饥寒,逐金丸。”黛玉喃喃道。
“苦饥寒,逐金丸?原来是效仿这个典故,可是阿姊,他怎么不扔金子?”林铎很是嫌弃,穷就不要出来显摆嘛。
“这可是扬州啊。”富甲天下的江南之地。
黛玉实没想到典故里的事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在了眼前。
“呵,知道避让我们的车架,可见要么是官宦子弟,要么就是盐商富贵之家,还挺有分寸,只鱼肉百姓,不招惹权贵,是个聪明的纨绔子弟,他家祖坟位置定然不错。”林铎道,那口气,有几分要去刨人祖坟的意思。
“不许这样的口气。”黛玉拍了他一下。
“他恶心到阿姊了。”林铎毫不掩饰。
“我的确厌恶,母亲曾说,世家子弟,生来富贵,故而也不是个个都上进的,纨绔不堪的也有,只是没想到所谓纨绔子弟是这样的行径。”
“你可不许这般!”说着,瞪了林铎一眼。
林铎在心里给那人记了一笔,然后一脸无辜:“阿姊,我不会的。”
那么蠢的事,他才不要做。
“恩,乖。”黛玉又奖励他一个捏捏,然后继续道:
“其实我在意的是另一样,你看看后面跟着的那些人,面黄肌瘦,目色呆滞,可父亲说过,扬州历来富庶,乞丐都比旁的地方少,如今怎么会这样?背后原因才值得深思,相比之下,那个人无足轻重。”黛玉道。
林铎不以为然:“背后缘由么,官官相护,有恃无恐罢了,史书上这种事还是挺多的,不过那个扔金子的,后来被处死了,祸及全族,这个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早死晚死都得死,这个不如就让小爷送他一程罢。
林铎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黛玉瞧着他乖巧的笑容,心生不妙,盯着他看。
“你是不是…”
“阿姊,吃糖。”林铎摊开手。
黛玉的注意力果然被他手心里的糖果吸引了过去:“桃仁糖?你不能吃这个!”
说着拿过他手里的两块糖,放到一边,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手心。
“你吃桃仁就会眼睛肿,就是做成了糖,也一样的,再不许吃这个。”
“无二给我的,估计看错了果仁,阿姊不要怪他。”
黛玉点点他的额头:“无二看不到,我自然不会怪他,可你自己呢?!”
“阿姊我错了。”
“出城了。”林铎指指外面。
听得马车已经出城了,黛玉忍不住又掀开帘子看了看。
因为母亲身体缘故,她一年不曾出府了,不过先前也总跟母亲出城上香,城外官道十里,两旁皆种着西府海棠,也曾是扬州的一个盛景,现在海棠该还有余韵才是。
可马车已经驶出了一里,不见一株海棠,反而沿路有一群一群的人跪地在泥泞之地,身前似乎摆放着白布,写着一些大字,只是看不清写了什么。
“好像是自卖自身的。”林铎跟着看了一眼。
“府里买人卖人都是有人牙子,自卖自身的轻易不会要。”黛玉如今管家,自然懂得这些。
“他们都跪在官道上,那就是进不去城?”林铎道。
“进不去城?流民?”黛玉挑着帘子,看着那些麻木的跪着的人群。
“是前一阵子大雨成灾的缘故么?听说城外大雨三天三夜后,又下了半个月的小雨,可这都多少日子了,官府还没有赈灾吗?”黛玉蹙眉。
“谁知道呢。兴许是赈灾银子还没到?朝廷那里是不是要层层批复?不过我看邸报里,没有批复赈灾这样的事,唯一能跟大雨扯上关系的,就是姑苏那里被大水冲出了一块巨石,天然形似寿星公,是为祥瑞,姑苏百姓正每日跪拜,待满九九八十一日,就送进宫中。圣上恩准了,说是为太上皇祈福。”
“爹爹准你看邸报?”
“恩。”林铎点头,但不打算多说这个的样子。
他挑起帘子看了看窗外,人群绵延不断。
“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成灾,又或者,他们不过是城外村子的人,死就死了?”
黛玉不忍心再看外面,她摇了摇头:“灾情怎么能分城里城外?怕是他们隐瞒了灾情。”
林铎一拍手:“太上皇圣寿节就在上个月!邸报上因此记了好几道旨意。”
这就对上了。
圣寿节爆出灾情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啧啧,一个扬州府尹可不敢做这个主,背后只能是巡抚大人。”林铎冷笑。
“阿铎,爹爹。”黛玉咬了咬唇。
林海官居从二品兰台寺大夫,兼领巡盐御史。
他身在扬州,如何不知?
“爹爹这次不许施粥。”黛玉低声道,面露忧虑。
“父亲身为巡盐御史,天子近臣,有奏本直达圣上之权。”林铎看多了邸报,所知也多。
黛玉握紧手里的帕子。
林铎面色也不好看了。
他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林铎眼中更多了一层狠厉:“奏本或是不奏,都危险,父亲是君子端方,不屑龌龊手段,可先下手为强才是上策…”
黛玉还未说话,外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暮鼓,晨钟的声音随后在车窗外响起:“阿弥陀佛,杀人了。”
林铎饶有兴致的赶紧挑开帘子:“阿姊别怕,我先看看。”
他看了片刻,外头又传来一阵哀嚎之声,林铎露出笑容:“真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啧啧,这是没见过血么?怂货!”
马车重新上路,林铎也放下了帘子,同黛玉道:“是原先总爱过府来拜会母亲的那个谄媚的方家夫人,还有她的一儿一女。”
“跪着的流民里不止哪里得罪了他们,他家儿子命小厮打人,隐约听着他家姑娘在叫,狗东西,你也配。还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个小姑娘我记得娇娇弱弱的。 ”
“那流民也有些血性啊,也不知是不是逼急了,竟然趁机咬了他家那个瘦竹竿的儿子,不过本来他只是挨顿揍就够了,这下子,一家几口都挨上了,也算整整齐齐。”
见黛玉神色不忍又有些气愤,林铎又补了一句:“父亲时才派人过去了,那家人应该暂时保住了命了。”
“暂时?”黛玉面色一冷。
“对啊,我看瘦竹竿的眼神,可不甘心,还有那个小姑娘,最后还骂了句什么,不过我听不清。”
“暮鼓,她骂什么了?”林铎敲了敲车窗。
“她说小贱人,再看眼睛就不用要了。”暮鼓学的活灵活现。
“恩。”
林铎又同黛玉继续道:“你看,他们没准就会再让人回来打一顿出气,城里他们还不敢这么嚣张要人性命,但这些是流民,死光了才好,不会有人管的。”
黛玉冷笑:“她往日也同我见过几次,说话是一回事,眼神却是另一回事,如今倒也不意外,想必那个方夫人也是这般样子,所以母亲才不冷不热的,只是为了父亲前头的事,应付着罢了。”
“其实那个方夫人倒有一句话没说错,咱们两个,比她家两个没用的玩意强出太多。”林铎一笑。
“流民众多,咱们尚且知道深思其意,那家子只顾着显摆自己的身份,欺压流民,可见是平日里只有他们奉承旁人的,心有怨气呢。”
黛玉像是想起了什么,认真的拉住他的手:“你可不许胡来,父亲那边不知如何,你再惹事,火上浇油可怎么好。”
“他们又没有惹我。”林铎很是惊讶,又故作委屈:“阿姊,我就那么暴虐嗜杀么?”
黛玉瞧着他七分假三分真的眼神,果然心软了,捏了捏他的脸:“恶心的人那么多,你若都计较,岂不累死?”
说完了又觉得这个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好,赶紧用帕子捂了捂嘴。
林铎做了个我都听阿姊的乖巧表情。
待到了净寻寺,黛玉和林铎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同林海上了香,又给母亲点了一盏海灯。
出了大殿,林海道:“我先去听经,你们在后山外围走一走罢。”
“是。”两人应了,目送林海跟着两个小和尚远去,才带着剩下的丫鬟婆子往后山而去。
暮鼓,晨钟,也跟在林铎身后。
正要往杏林而去,只见迎面拐角出现一群女眷,黛玉一眼扫过,不是同母亲有交往的人家,便不在意。
可偏偏里面一个小姑娘,突然开了口:“这位姑娘可是要去杏花林?可去不得呢,那里来了一群厉害的黄蜂,靠近则蜇人的。”
路上只有这两拨人,这一声姑娘,自然是叫黛玉了。
人家话里又是好意,黛玉只得停下步子,带笑朝人颔首,也看清了开口的小姑娘的模样。
瞧着比她大上两岁的样子,脖颈上带着一个璀璨的金锁,格外显眼。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新的一年,我们都好好生活,好好爱自己呀!
初一不更新了啊亲们。
初二继续日更。
收藏一直不涨…
有些纠结,是不是故事大家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