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忽起,一队舞姬鱼贯而入,在殿中站定,随着奏乐翩翩起舞,姜离于夹缝中抬起头,看了会儿热闹。
席间阮贵人以身体不适为由,中途离席,回宫休息。
待天黑后,太后命人来请。
“贵人,听说晚上在万春亭可有烟火看呢,我们就去走一遭,看看热闹,再回来也不迟。”来传话的太监堆出满脸的笑意,叫人不好拒绝。
阮箬昭只能硬着头皮应承。
她于小产前便得天子恩宠,如今若在皇后千秋宴上不出面怕会拂了太后与皇后的面子,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了。
因此,虽已疲乏,阮箬昭还是在雪竹与闵兰的搀扶下奔赴夜宴。
赶至宴会大厅,先向太后与帝后一一行礼,说些吉祥祝词,来回客套了几句,阮贵人便在下位落座。
尚膳监的宫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
庆文帝的目光落在阮箬昭身上,少顷,吩咐道:“阮贵人才出小月子不久,饮食上要更注意些,酒水便不必上了。”
闻言,负责给阮贵人上膳食的宫人应了声,动作迅速地撤了贵人桌上的酒壶和鲜冷果子。
阮箬昭起身,冲皇帝回以盈盈一笑:“妾身多谢皇上体恤。”
姜离在旁见庆文帝眉目含情的模样,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脊梁也挺直了许多。
看吧,皇帝和贵人还是恩爱的。
这一小插曲落在旁人眼中,那些平日里对长春宫落井下石的宫人此刻懊悔不已。
也不知这位贵人是不是个记仇的主,万一日后势头再起,怕是会对他们这些个奴才怀恨在心。
如此想着,几位宫人各怀鬼胎,十分煎熬。
宴席到了后半场。
皇后娘娘喜爱戏曲,皇帝便请来京中最有名的班子进宫献艺,此刻人已在万春亭的戏台上候着了。
大太监冯娄高喊了声“移驾——”,众人得令,待帝后二人穿上暖和的大氅、戴上护袖,一切穿戴齐全后,方起身移步殿外。
看戏的地方选在万春亭一处水榭之上,夜里点上灯,灯光与湖光相互照应,煞是绚烂多彩,引得众人无不惊叹。
在这关头,雪竹唤来姜离,命她去灌一副汤婆子送过来。
因阮贵人体弱,水榭之上寒气又重,一副汤婆子怕是不顶用。
姜离点了点头,心下了然,转身扎进了夜色之中。
今夜主子们都围聚在水榭之上,等着戏曲结束看烟花,奴才们便有了偷懒的去处,躲在廊庑中吃着干果,喝着热茶,热水自然不断,讨来一副汤婆子并不算难。
寻到一处附近的廊庑中,冲烧热水的太监说了几句好话,姜离顺利地讨来一副铜制脚婆。
小心地灌上热水,又在外面套上绒布袋,姜离这才拿起汤婆子往怀里一揣,冲太监道了声谢,便往水榭方向匆匆赶去。
思及人都看热闹去了,宫道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姜离索性撒开腿跑了起来。
谁承想,黑漆漆的回廊下,竟横生出几道人影。
姜离的脑子“嗡”了一声,硬生生刹住脚步,却还是将那人撞得惊呼连连。
怀中的汤婆子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那人裙边,热水流出,沾湿了那人的鞋尖。
完了。
姜离面色惨白,忽觉地上滚动的不是汤婆子,而是她的项上人头。
皇宫内禁止奔走呼号,她只是一时心存侥幸,想着贵人体弱,等着她送来取暖的物件呢。
谁承想……
真是见鬼了。
脑子里飞快闪过近日来见过的许多血腥画面,姜离再也绷不住了,膝盖一软,便冲那人跪了下去。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奴才无意冲撞主子,主子金尊玉体,竟遭受如此冲击,奴才自知罪孽深重,还求主子饶奴才一命!”
她滑跪得快,对面也很快给出了反应。
一个年纪同她差不多的小宫女冲了出来,掐着腰,皱着一张脸,指着她斥道:“你是哪个宫的贱蹄子?怎么走路不长眼睛?若是把答应的身子碰坏了,你万死莫辞!”
闻言,姜离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才她收着劲呢,对方若不是玻璃做的,应当是碰不坏的。
那宫女不知道姜离心中的弯弯绕绕,只见这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给答应磕头道歉,想来是真的怕极了,于是她也不好继续刁难,只能看向自家主子,等候发落。
沈岚扶腰站直了身,目光扫过面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正要发作,忽然瞥见对方身上穿的湖绿色袄子,心思一动。
“你是阮贵人身边的奴才?”
姜离愣了一瞬,随即抬起头,颤声应道:“回沈答应,奴才的确是阮贵人宫里的宫女。”
沈岚若有所思道:“原是如此,你本不该轮到我来管教,可你今日行事鲁莽,冲撞了我,那我便不得不替你的主子管教一番了。”
姜离仰着脑袋,默默地吞咽口水。
该来的还是来了。
也不知这位沈答应的手段如何,是对她大惩,还是小戒呢?
垂着头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女人幽幽的声音。
“行了,今日是皇后的千秋日,不宜见血,你便寻处风口跪一夜罢。”
姜离知道,这在各类惩罚中算是“格外开恩”的了,不伤及性命,便是好的。
因此,虽百般不愿,姜离还是连连跪谢。
沈岚领着宫女回宫更衣,特意留下随行的小太监监督姜离。
下跪,是作为奴才的“基本功”,而姜离没有接受过培训,自然不得要领,而现如今伺候的阮贵人又是个十足的好性子,鲜少对她们动怒,因此下跪的机会少得可怜,自然也没人教她如何跪才能少受罪。
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姜离叫苦不迭,这才跪了一会儿,膝盖就疼痛难忍。
早知如此,她便未雨绸缪,学着月娥缝制一对厚厚的护膝,以防今日的局面。
姜离忍不住偷偷挪动着小腿,以此来缓解膝盖的不适。
余光忽然瞥见那小太监向自己走了几步,似乎要冲她发脾气,姜离立刻停止晃动,垂着脑袋装死。
跪吧,跪过这一夜就好了。
只是回头还要向阮贵人解释今夜的事情,对方虽然是个绵软温和的性子,可面子功夫总要做,到时候少不了又是一番惩戒。
正苦恼着,耳边忽然响起小太监的惊呼声。
姜离心中纳闷,余光瞥见一道极亮的火光,直将半边天照亮。
“砰砰砰——”
烟火升至高空,随即炸开,绽出绚烂的火花。
姜离双手抚膝,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仰头看天,呆楞在远处。
漫天烟花,如星雨坠落,璀璨至极。
她跪的这一处地理位置不佳,距离水榭还要走上一盏茶的功夫,烟花也只能看到一半。
不过这也足够了。
烟花燃尽,姜离忽觉喉咙发痒,狠狠地咳嗽几声。
看得入神了,不小心吃了许多冷风。
想着宴席应当到了收尾的时间,姜离心绪不宁,愈发焦躁起来。
也不知阮贵人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了踪影?
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微末的小宫女,怎么能指望贵人牵挂自己呢?
姜离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听见风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远远地,便见宫道上人影憧憧,想来应是宴席结束,曲终离散,主子们各自回去了。
姜离垂丧着头,无望地盯着膝前的一亩三分地。
北风小声地呜咽着,催着行人快些归,无人在意路边跪着的小宫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膝盖早已发麻,似乎变得不是自己的了,姜离再难忍受,索性歪倒至一旁,换来自己的片刻解脱。
待那监工太监的眼刀子甩过来,她便飞快地挪回原位。
如此反复,生动诠释了何为能屈能伸,倒也将那太监憋得说不出凶狠的话来。
夜里太冷了。
姜离将手缩进袖口,试图抵挡一些寒风,可世上哪有风吹不透的棉衣?她的努力不过是蚍蜉撼树。
姜离的齿关颤动起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身后的小太监终究是个肉体凡胎,受不住风刀子,许是怕把自己的身体折进去,竟悄悄溜了。
见状,姜离松了松腿弯,歪倒在一旁,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
在原地等了会儿,确定那小太监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姜离试图站起身,寻处避风的去处。
可当她颤颤巍巍地支起上半身,便觉大事不妙。
跪了太久,双膝连带着小腿一并麻了,此时若强行站起来,怕是能摔得狗吃屎。
万恶的封建社会!
姜离在心中对这个封建王朝狠狠唾弃了一口。
龇牙咧嘴地捶着没有知觉的小腿,姜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边在不安分地动作,回廊后一道黑影往她的方向走来。
看清了对方的穿着,姜离心底一凉,重新跪了回去。
那个监工死太监又回来了!
姜离心中忿忿,待那太监靠近,鼻端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声,以此来表达不满。
还真是主子跟前的一条好狗。
那脚步声放缓,似乎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良久,一道温和的声音自姜离头顶响起。
“起来,别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