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马车抵达沈府时,斜阳余晖,晚霞漫天。

因天色不早,唐氏派了身边的姑姑冬暖告诉她明日再去跟前请安。沈观衣正好不想与沈家的人有什么瓜葛。

但满心想要磋磨她的沈观月则没那么好说话,凑在冬暖身边一个劲的询问缘由。

她难不成以为,唐氏与沈书戎能给她做主还是怎么的?

沈书戎一介寒门学子,当年若不是靠着捧吏部尚书赵永华的臭脚,哪能坐到今日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他这个位置怎么来的心中没数?就凭她如今有与李家的婚事在身,给沈书戎十个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和李家对上。

更别说唐氏娘家不过一七品小官,权势微弱。沈书戎这些年也厌了她,纳了七八房小妾,她这个正头夫人在沈书戎那里还有几分薄面?

前世是她刚入京,瞧不明白这些东西,于是对沈书戎留有几分畏惧,不敢与其对上。任由唐氏与沈观月二人当丫鬟使唤,教做规矩。嫁入李家前,她如同伺候祖宗一般伺候着这两人。

眼下,只要她不曾与李鹤珣退婚,沈府这几人,便不用放在眼中。

沈家给她的院子离正院儿很远,穿过几条狭窄的小道,走过月亮门,才能瞧见的小屋子。

好在唐氏这人好脸面,府中上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哪怕是这般偏僻的院子,也依然干净无瑕。

探春食指擦过木桌,看了一眼指尖,打量四周后略微不满,“小姐,夫人分明是在给您下马威。”

沈观衣并不觉得这屋子有什么不好,毕竟这么偏僻,沈家的人一定没来沾染过。

她安抚探春两句后,让她替自己将头上的珠钗卸下来,待下人将行礼搬进来后,又简单收拾了一番。

直到天色彻底乌沉,两人才从厨房拿了些饭菜来。食物不够新鲜,瞧着像是下人吃的,探春愠怒想去对峙,被沈观衣叫住。

她有些累了,且在这些小事上也懒得计较。

银子她手上还剩下一些,今日晚了,街上酒楼早已打烊,但从明日起,她大可以在外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

沈府如今对她而言,就是一处不用银子的客栈,她亦不会多留。

戌时。

天色刚暗,蝉鸣蛙叫不绝,沈观衣洗漱后坐在铜镜前,由着探春为自己通发。

烛火摇曳,倒映在窗棂,半晌后,探春服侍沈观衣睡下,这才小心翼翼的拿着一盏火灯退了出来。

门关刚关上,探春余光便瞧见檐下漆柱旁站着一人,通身黑衣,双手环胸,双目直直的盯着她。

她吓得手一抖,火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差点惊叫出声。

“嘘,别嚷嚷。”

那人走过来,将火灯捡起,递回到她手上,火光照映下,探春看清了他的模样。

她后怕的拍着胸口,“你吓死我了。”

“姑娘睡了?”

这人是宁世子身边的人,从前在庄子上,他便时常跟着宁世子过来。后来世子南下,几乎都是他在世子与小姐之间转圜。

如今这般晚了,他不惜找到沈府来,定是世子那边出了什么事。

探春小声道:“小姐刚躺下,应当还未睡着。”

阿让点头,从探春身边走过,“我去看看。”

屋子里静悄悄的,残蜡滴在烛台上的顿时,阿让自门外走进来。

沈观衣睡意刚起,不满蹙眉,“出去。”

阿让掀开纱帐的手一顿,脚步止住,恭敬道:“姑娘,世子有话让属下带到。”

宁长愠?

饶是再多的困倦,此时也已烟消云散,沈观衣起身披上外衫,掀开纱帐赤脚走了出来。

阿让安然垂目,却骤然看见眼前多出了一双嫩足,与他巴掌大小的足底泛着粉,指甲修剪整齐,圆润可爱。

他蓦然移开眼,呼吸有些乱了分寸。

沈观衣理所当然的伸出手,“拿来。”

什么?

阿让茫然抬眼,正好对上沈观衣未施粉黛的容色,淡如皎月,浓如重墨,巴掌大的小脸几乎被五官占满。

六年了,他与世子一样,亲眼瞧着姑娘日渐艳丽卓绝,逼得人移不开眼。

沈观衣蹙眉,脸上尽是不悦,“你在发什么呆?”

他咬了一下舌尖,回过神来,再不敢多看沈观衣一眼,“世子没有给姑娘写信,而是让属下将他的话带到。”

“带话?”沈观衣秀气的打了个哈欠,趋步走向木桌,“那你说吧。”

“世子说,姑娘若是不想嫁,可以求他,他有法子让姑娘摆脱这门婚事。”

沈观衣握着茶壶的手一顿,下一瞬又慢条斯理的倒了两杯清茶,茶水已凉,微涩,沈观衣皱了下眉头。

“我何时说过不想嫁了?”

她端起另一杯茶水,在阿让错愕的目光下,递给他,“喝吗?有点凉了。”

阿让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茶水,满脑子都是沈观衣方才的那句话。

“姑娘的意思是,您对这门婚事并无不满。”

沈观衣见他不要,举得手臂有些酸,便撇撇嘴放了回来,“论身世样貌,学识品行,李鹤珣可有哪一点差了?”

在阿让心中,自家世子才是顶顶好的男子。

可若非要拿出一人与世子一较高下,那人也只会是誉满上京城的李鹤珣。

只是……

“那世子呢?姑娘嫁给李大人,可有想好如何与世子交代?”

“我与他有什么好交代的。”沈观衣淡然道。

阿让怔住,不敢相信这话是沈观衣能说出来的。

过去六年,庄子上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世子托人送过去的?世子平日里虽不着调了些,待沈姑娘瞧着也不是多上心,但这些年的大小事,只要世子能办到的,哪一样没答应?

尽管世子寄来的信中字字诛心,大有姑娘若当真嫁人,以后二人便见面不识,再无情谊这般的话。

但他知晓,世子是在意姑娘的。

所以他才不敢将信拿来,怕二人又因此争执,本想着委婉的提醒姑娘,化解这一段误会,却不曾想……她当真要嫁人。

为什么?

当今圣上昏庸无能,不过一道圣旨罢了,世子定有法子的。

阿让掌心攥紧,“姑娘,您再好生想想,那李鹤珣虽好,可世子与您六年情谊,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吗?那可是六年啊……”

指尖绕过耳发,沈观衣看向窗外一轮弯月。

哪止六年呢。

前世她算计的可不止李鹤珣一人,她举步维艰,便总是喜欢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若李鹤珣此人不为她所用呢?她想着,至少,她手里还握着宁长愠。

利用他杀了许多人,利用他牵制李鹤珣,让李鹤珣嫉妒疯魔,成为她手中利刃。

说残忍些,前世她似乎就没将他们当作人,满心满眼都是他们手中的权势,他们的刀能否向着她的仇人。

所以,她舍不得放掉宁长愠,以至于她日夜不得安宁,害怕宁长愠察觉到她的利用一走了之,害怕李鹤珣知晓她的背叛,一刀斩向她的头颅。

后来,她报了仇,用沈家满门的命祭了她娘亲。

李鹤珣扶持年幼的五皇子上位,摄政王一职令他权势滔天。但宁长愠却没有那般幸运,因为她,一生未娶,举家流放。

他离开京城的那日,褪去锦衣华服,一身白衣仍旧难掩清隽挺拔之姿,乌沉夜幕中,他似有诸多惆怅,“怎么办,这一世,我是不是娶不到我的小姑娘了?”

故作轻松的语调依旧难掩眼底之下的落寞。

那时她才忽然记起,宁长愠是谁。

是她七岁被赶到庄子上后,第一个待她好的人。

在遇见宁长愠之前,她满手的疮只多不少,饿极了的时候,连老鼠都吃过。

是宁长愠替她赶走了那些欺辱她的丫鬟婆子,整整六年,她都是在宁长愠的庇护下活过来的。

庄子里的一草一木,就连她的衣裳,都是宁长愠让人送过去的。

宁长愠没有对不起她过,反而是她最终害的他举家流放。

至于他为何会被流放,是李鹤珣的报复还是别的原因,她已经不想再去探究。只知道,若是没有她,宁长愠本该潇洒无羁,安稳一世的。

这时的宁长愠待她远没有后来情深,所以她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宁长愠也该有。

“姑娘……”

阿让的轻唤拉回了沈观衣的思绪,她冷声道:“你难道不记得一月前他信中所说了?”

“是他先不要我的,我就算嫁人又与他何干?”

一月前,宁长愠在江南被几个官员带去红楼喝花酒,此事都传到了上京,沈观衣怕被丢下,便不管不顾的剪了一截发,托人送给了宁长愠。

他生了怒,来信中皆是对她威胁的不满,甚至还说出若她再这般不懂事,以后便不要再见他的话。

如今,正好给了她了断的借口。

阿让心下着急,想替自家世子辩解,却又辩无可辩。更何况世子这次送回来的信中,说的更加过分。

他有时也不大明白世子在想什么,分明是在意姑娘的,却又总是说一些令姑娘生气的话。

如今好了,姑娘当真了。

他索性双眼一闭,拿出从前应付沈观衣的话,“世子不日便会回京,姑娘届时不妨亲自说与世子听。”

本以为这话会将沈观衣惹怒,过去六年,每次二人闹了脾气,沈观衣便最听不得这话,每每都会气的跳脚,口不择言的怒骂。

可现下,她安静的坐在那儿,月光圣洁,却也比不过她周身的气韵。

她不生气,甚至还笑了,“好啊。”

我亲自说与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