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特感到恶心。非常恶心。
大学里他喝醉过几次。宿醉固然不好受,但他知道真正难受的是夜里喝过线的那一刻。从醉得挺好玩到抱着马桶大吐特吐的那个瞬间。
在休息室防火门和薇科的房门之间,在大楼咆哮、空气充满静电的时候,他越过了那条线。可是,他嘴里不是酒味,而是一股臭牛奶的味道。灰色、浑浊的牛奶,已经凝固、分层、腐臭。光是想到那东西,他的胃里就翻腾得更厉害了。
他躺在薇科门口的地上。他不记得自己是坐下去还是摔倒的。薇科坐在他旁边,嘴唇颤抖,说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蒂姆还站着,看上去很难受,但不知怎的没有倒下。视线越过蒂姆,内特看见了走廊尽头的窗户。那扇窗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一时间说不清楚,却一下一下戳着他天旋地转的脑海深处。
周围静悄悄的。经过大楼里刚才响起那些声音,此刻的死寂在走廊里回荡,仿佛音乐会散场后的那种安静。
“你没事吧?”薇科笨拙地拍拍他的胳膊,她的声音有点发闷。她皱起眉头,内特意识到她也发现了。她抬起手摸摸耳朵,然后闭上眼睛,吞咽两下,“耳朵堵住了。”
他也咽了口唾沫,胃里一阵翻腾。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吐在薇科身上了,但终于勉强压住。他又咽口唾沫,感觉到耳朵突然通了气。“该死。”他说。
“好点了?”
“对,谢谢。”两人挣扎起身。
蒂姆抬起脚,揣向黛比和克里夫的房门。木头劈裂,锁头周围溅出木屑,门被他一脚踹开。
一个陌生的黑发男人冲出公寓。他挥动拳头,蒂姆的双手动得飞快。黑发男人闷哼一声,一把匕首掉在地上。蒂姆对准那男人的鼻梁一记头槌,再一拳打中他的腹部。男人软绵绵地倒下,伸手企图拽倒蒂姆,蒂姆又是一膝盖顶在他脸上。他抓住男人的下巴,使劲一转,“咔嚓”一声回荡在走廊里。
尽管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忙,但内特还是向前走去,听见公寓里传来一声咆哮。另一个男人冲出房门。
蒂姆拿着一个大号电视遥控器。看清楚蒂姆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内特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厉害,只听见遥控器砰砰响了两次,从侧面弹出黄铜的什么东西。公寓里的男人又踉跄走了几英尺,蒂姆再次开枪。男人瘫倒在地。
蒂姆冲进克里夫和黛比的房间。内特和薇科跌跌撞撞跟着他。
墙壁已经打开,控制台露在外面。墙板收了起来,所以内特能听见机器的运转声和一种仿佛传动系统碾磨的声音。设备里电火花噼啪飞溅。
安德鲁和一个老妇人站在控制台前。一个用灰色帽衫遮住脸的大块头男人走向蒂姆,另一个男人蹲在黛比和克里夫身旁,黛比和克里夫都躺在地上,咳嗽不停。克里夫的嘴唇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刚呕吐过。
蹲在那里的男人手持匕首。
蒂姆再次开火。刀刃一闪,匕首飞过房间。男人大吼一声,露出满嘴扭曲的牙齿。第二枪击中他的头部侧面,他栽倒在黛比身旁。黛比和克里夫惊叫起来。
离蒂姆比较近的大块头伸出手,蒂姆抓住他的两根手指,用力一扭,发出气泡破裂的脆响。蒂姆的另一只手猛地甩动,枪管正手反手两次砸在大块头的宽下巴上。
大块头吐出一颗牙齿,再次吼叫。他张开嘴巴,他的脑袋像是一分为二。内特在门口看见,觉得那男人的脑袋像是被削掉了,此刻正要落下去。
蒂姆瞄准男人的一只眼睛近距离射击,大块头跌倒在地。老妇人号叫着跑了过来。
“姨妈,别去!”安德鲁喊道,“没关系的!”
老妇人在房间中央站住。内特、薇科和蒂姆看见她和地上的大块头一样,也有着宽阔的嘴巴和肿胀的双眼,但她的五官更加扭曲。
“趴下,”蒂姆说,“他妈的别转身,给我趴下。”
老妇人叹口气,蹲下,跪倒在地。她气喘吁吁,笨拙地举起双臂。这双手臂太沉重了,很难举过肩膀。
蒂姆的左手突然多了一把枪,这把枪瞄准老妇人,前一把转向安德鲁。“离开控制台,”他说,“趴下。”
要是内特没算错,从蒂姆踢开门到现在只过了十五秒。
蒂姆侧过头,但眼睛还是盯着老妇人和安德鲁。“内特,能去看看克里夫的工具柜吗?应该有绳子或扣条,可以拿来绑住他们。”
四个男人死了。蒂姆不到十五秒就杀光了他们,而且看起来还很轻松。
“内特?”
“呃……好的。”工具柜在窗口,窗外似乎也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内特无法分神去琢磨到底是什么。
“薇科,”蒂姆说,“你去看看咱们的朋友。”
薇科绕过诡异的老太婆,走向克里夫和黛比。克里夫一脸震惊,黛比似乎好一点。薇科碰碰她的胳膊,黛比抬起头,“薇科,你没事吧?”
“我没事,”薇科说,“我觉得咱们都没事。”
黛比抓住她的胳膊,“发生什么了?”
“自由,”安德鲁说,狂喜的笑容在脸上蔓延,“推翻统治我们灵魂一百多年的暴政。”
蒂姆顺着准星看着安德鲁,“别出声。我不问你,你就不准说话。明白了?”
“随便你。反正无所谓了。道路已被扫清,我主和祂的神祇伙伴很快就会奖赏我们——”
“安德鲁,你闭嘴。”蒂姆说。
安德鲁的笑容愈加灿烂,脑袋左右摆动。
“你有枪。”黛比对蒂姆说。
“两把,”他说,“你要是感觉好点了,不妨拿一把去。”
“克里夫,”内特说,他翻遍了木柜的一半抽屉,“帮我找绳子。”
克里夫眨了几下眼睛。黛比捏捏他的胳膊,薇科用纸巾帮他擦脸。“我没事,”他喃喃道,深吸几口气,“真的没事。”
“内特需要你帮忙,克里夫,”蒂姆说,“你比其他人都熟悉你的工具柜。”
克里夫在黛比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起身,两人走向工具柜。他挤开内特,在最底下的一个抽屉前蹲下。
门口的地板吱嘎响起。蒂姆猛地转身,一把枪还指着老妇人。希拉吓得尖叫,罗杰举起双手。“哇!”他喊道,“兄弟,是我们。”
“抱歉,”蒂姆说,“老习惯。”
“我操,”罗杰说,他朝走廊吐了口胃酸,看着地上的尸体,“老先生你是布鲁斯·威利斯扮的吧?”
克里夫从抽屉里取出一捆黑色塑料束带,每根至少长一英尺。他分开束带,一半交给内特。
“他们……他们死了吗?”希拉问。
“希望如此,”蒂姆说,“但这会儿我什么都不敢肯定。”他朝窗外打个手势。
无力的阳光一缕缕照进玻璃窗。克里夫望向挂钟,挂钟说现在是九点十分。黛比也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然后走到丈夫身旁。希拉和罗杰也走了过去。薇科去窗口站在内特旁边。
“朋友们,”希拉说,“我们这是在哪儿?”
南边十几英尺开外的红砖楼房不见了。它背后的一幢楼、再过去的一幢楼也一样。就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只看得见怪石嶙峋的山麓,点缀着一丛丛黄色杂草和几棵病病歪歪的棕榈树。就仿佛无数B级电影里的史前布景。
薇科把脸贴在玻璃上,望向大楼门前——一片荒原。大楼背后也一样。这条街上其他建筑物都不见了。要是她没看错,连肯莫尔大道本身也消失了。
缩成一团的太阳是血色天空中的一个亮点。那是行将熄灭的余烬,是昨天点起的假日篝火余下的最后一丝火焰。
“一切都死气沉沉。”黛比说。
蒂姆清清喉咙,“说到这个……”
克里夫去捆安德鲁,内特用束带扎住老妇人的左手腕。她手腕上的肉很多,胳膊臃肿得无法在背后交叉。内特只好用几根束带做成链条捆住她。
老妇人肤色惨白,满脸黑斑——黑得不可能是雀斑。她散发出潮湿阴冷的气味,连浓烈的花香香水(也可能是浇遍全身的来苏水)也遮不住。内特在她的手腕上摸到脉搏,束带咬下去的时候她叫了一声,但内特忍不住要觉得他捆的是一具泡过水的尸体。
他还在臃肿的肥肉下摸到了粗壮的肌肉,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再捆一道——最好再捆两道。
“那么,”薇科从窗口回来,看着蒂姆说,“你出版过枪械书籍,所以会射击?”
蒂姆露出嘲讽的笑容,“也不尽然。”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内特问,“你难道是……枪手?刺客?还是别的什么?”
“就当是‘别的什么’吧。退休前我为一个著名的三字母机构工作。”
“妈的,”罗杰在窗口说,“你是在IBM学的这些?”
蒂姆嗤笑道:“对,IBM的职员培训计划特别带劲。”
“我操。”罗杰说。
“你告诉我们这些,大概已经违反了什么条例法规吧?”薇科说。
“一堆,”蒂姆说,“外加至少一项国会法案。不过如我所说,我认为我们有更严重的问题——”
“朋友们,”希拉说,“那些是什么东西?”
“天哪。”黛比叫道。
四个绿色怪物在一英里左右的空中飞过,那是只有客机(偶尔有战斗机)光顾的高度。你很容易说它们是鲸鱼,但这么说实在大错特错。
翅膀从庞大身躯的侧面向外伸展。那是骨质的肉膜翅膀,连无力的阳光都能照穿。要是小一点,说是蝙蝠翅膀也行,但放大到这个无法形容的尺寸,不言而喻只能属于恶龙。
从翅膀根部伸出的是带有钩爪的瘦长肢体,就像飞行时收起的鸟腿和恐龙的短小前肢,武装有从不使用的弯曲钩爪。身躯向后渐渐缩成爬行类的尾巴。
应该是头部——至少是某种面部的地方,只有一团触须。每条巨鲸都伸出三四十根肌肉发达的触须,在半空中扭动盘卷。触须至少长四五十英尺,但每只怪物都有几根和身体一样长的。
最小的怪物也超过两百英尺。最大一条,顶层狩猎者中的头领,至少有它四倍长。哪怕飞在高空中,巨大的翅膀也向地面投下了黑影。它们借着不可见的风势,懒洋洋地滑翔。
它们穿过荒原,飞向卡瓦奇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