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郑永明下马车时,天已全暗了,他刚进府门口,下人轻声告诉他:“易大人来了,在正厅等着。”
郑永明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面上端得是一片沉稳,脚下却一点不慢,疾步走向正厅。
等他到时,果然看见一位缥碧色锦袍的青年坐在炉边,正认真地盯着里面跳动的火焰。
火光照着他的脸,明明灭灭。
郑永明笑:“探花郎驾到,小人有失远迎。”
那青年抬眼,声音亦如火光般透着暖意:“郑大人调侃了这么多年,竟还没腻味?”
郑永明去宜州,两人三月未见,一来一回两句话瞬间拉近了距离,似乎他们从未分离过。
屋内暖意融融,下人正服侍着郑永明解去外面的披风,易文封仍坐在那,烤着手,半丝不动。
郑永明和易文封是同年及第的进士,郑永明是状元,易文封是探花,两人的名次都很名副其实。论才学能力,郑永明远远优于易文封,但要论身姿颜色,那郑永明可远不及他。
当年易文封易探花郎的名号可谓家喻户晓,名声甚至都传到了文州,承州等地,直到四年前出了一个晏状元,才压住了他的风头。
郑永明将所有下人遣了出去,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围坐在火炉边,调侃道:“岁月催人老,这话在你身上一点也说不通。当年你我都还年轻,我虽然长得没你好看,但别人也能一眼看出来我们是同辈人。”
他叹了口气,声音颇有些怅然:“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不见你还不觉得有什么,一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再想想我的样子,恐怕现在跟别人说你是我子侄都有人信。”
更惆怅的是,易文封还比他虚长一岁。
唉……
易文封凉凉瞥他一眼:“子侄?去宜州那么久,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想方设法占我便宜。”
郑永明慨叹:“我倒是想有你这般的子侄,可惜,探花郎常有,文封兄不常有。”
易文封嗤笑一声,正色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转移我的视线?说说吧,你怎么会忽然站到长公主那边?”
郑永明拿着火钳,沉默地拨着炉内烧的火红的炭,就是不愿回答。
“自古以来,与皇位有关的,没有小事。”易文封皱眉:“现在正动荡,你确定长公主一定会赢?如今你贸然掺进去,到时怎么好抽身?”
“我知道,你有你的抱负,可就剩一年了,上面就能分出胜负,没有从龙之功也无妨,你自己有能力,还怕会被人拉下来?”
易文封道:“现在就有一个明晃晃的例子在你面前摆着,裴伯彦冲动易怒,又得罪了长公主,他现在不是还稳稳地待在他的位子上。”
“可我不是郑永明,户部离了他不行,可工部不缺我一个。”郑永明低声道:“我如果不去,想升到尚书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他放下火钳,看着已被炭火烧得通红的火钳头,慢慢道:“我和你不一样,我父母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看着我出人头地,以后当大官。”
“所以我必须往上爬,家族才有崛起的机会。”
易文封道:“你现在是正三品工部侍郎,谁敢说你是小官?”
郑永明道:“三品确实不算小,但在京城依旧不算什么,我只能继续努力,升到一品,才能真正入京城权贵内部。”
易文封皱眉:“你要是想进去,我随时可以带你……”
郑永明摇摇头:“你确实能带我进去,但德不配位,必有大祸,我只能靠自己。”
“一直安安稳稳,也许没人拉我下来,但我绝不可能上去。你背后是安国公府,当然可以守成,可我无成可守。”
易文封眼神复杂:“你已是三品大员,安稳做到致仕,在京总会积累些关系网,一代代积累下去,家族一定会慢慢变好,何必这样冒险?”
“你站了队,能成功自然好,若失败了,你现在所拥有的一些,就全完了。”
“你说的这些我明白。”郑永明叹了口气:“可子孙后代究竟怎样都还未知,我如果求了安稳,又有何颜面要求他们努力?况且,我已选了长公主,不可能再抽身了。”
易文封道:“你要是想离开,我可以帮你,托人将你外调出去,等过几年长公主忘了这件事你再回京,虽折腾了些,但总能保得平安。”
郑永明望着他,神色认真:“是我不愿抽身。”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想搏一把。”
易文封望着他,欲言又止,最终道:“希望你能赌对。”
沉默了许久,他又补了一句:“你执意要赌,我不可能拉着安国公府陪你,但会尽量护你周全。”
郑永明眼眶有些热,他拍了拍易文封的肩:“多谢。”
他知道,易文封今天来顶着不小的压力,安国公府不站队,属中立党。他进了长公主一派,保皇党和中立党都会对他敬而远之,怕被他牵进党争中。
可易文封今天还是来了。
易文封笑:“大恩不言谢,你要谢我,不如多请我喝几顿酒。”
他望了望窗外:“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我今天来只想提醒你,既然你决定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万事小心。”
说完,易文封便起身,拉开门,冷风争先恐后地卷进来,他头也不回道:“不用送了。”
厅内,郑永明站在火炉边,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淹没在漆黑夜色中。
……
长公主府书房内,萧瑜立在书架前,看着桌上放着的一沓纸和一个拆开的信封,那是一个时辰前季相府人送来的。
那人将信递到她面前:“长公主殿下,季相说了,这是当初您和他说好要搜集的郑大人的‘罪证’,他如约将这些送了来。”
“季相还说,他把这些交给殿下,想怎么处置,全凭殿下喜好。”那人说完,就行了一礼,回去了。
信萧瑜拆开看了,郑永明有错,但又不是大错,没到撤职查办的地步。但要真想做文章,郑永明也绝讨不了好。
季本钲知道,郑永明成了她的人,就算拿着这些把柄也没用,只要她不倒,郑永明就没危险。
他将这些给她,目的是什么?
难道想借着她之前和季本钲合作,诳郑永明入局的事,挑起她和郑永明的隔阂?
如果是这样,萧瑜轻轻一笑,拿起那沓纸,将其重又装进了那个被拆开的信封内,唤了下人进来。
“你将这些送到工部侍郎郑大人府上。”
“再告诉他,这是季相送来的。”她又看了看那个明显被拆开看过的信封,道:“告诉他,本宫没看过这封信,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等信送到郑永明手上时已是深夜,他看着那封信,重新问了一句:“你确定长公主殿下是这么说的?”
侍从笑:“确凿无疑。郑大人如果没其他事,小人就先回去复命了。”
郑永明忙让人将他送出去,心里琢磨着萧瑜那句话的意思。
信上写的全是他的把柄,萧瑜明明看过了信,却说她没看过。
郑永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她的意思是这些‘罪证’,她也会当做看不到?
就是说,她会护着他,这些‘罪证’不会影响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