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辆黑色漆顶马车顶着昏黄的天缓缓行驶,到城北裴府门前停下了。
马车上下来的人是季本钲。
季本钲到裴府正厅,就见到一头湿发的裴伯彦,他今天午时刚从大理寺放出来。跟七天前相比,裴伯彦明显憔悴了很多。
“季相。”裴伯彦沙哑的声音带着颤抖,将要拜下。
季本钲忙扶起他:“你受苦了,大理寺竟为难你?”
裴伯彦摇摇头:“他们没有为难我,只是诏狱的条件实在不堪。我在牢里,时刻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会人头落地,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季相你了。”
季本钲拍拍他的肩,权当安慰。
裴伯彦平复了会心情,才问道:“长公主怎么会突然松口放了我?”
想起之前的事,裴伯彦心里满是后怕,当时朝堂上的情势已是一边倒,还有那个冯黑脸也搅了进来,他以为自己肯定必死无疑,没想到,他进了诏狱,还能有再出来的一天。
季本钲道:“你不知道?”
裴伯彦一脸茫然,他应该知道什么?
季本钲换了个角度:“户部这些年除了你之外,并无其余人可挑大梁的原因是你故意打压吧。”
裴伯彦在狱中这些天,精神本就不好,听见季本钲这句话,脸色霎时一白。
难道有人要借这个原因搞他?
顾不得多想什么,他老实交代了:“我好不容易才爬上这个位置,当然不能这么轻易就被人赶上,所以只能让户部离不开我,才能坐稳这个位子。”
“季相,我可以保证,虽然户部其余官员能力不行,但户部这些年来绝没出现过大问题。”
季本钲:“那你知不知道你从诏狱出来的原因?”
“不是因为季相你?”
季本钲道:“你从诏狱出来,是因为你是大楚的户部尚书,能一力扛起大楚财政的担子,且除了你,这个担子大楚没人能抗得起来。”
“也就是说,只要你没有谋反,就绝对不会有事。”
裴伯彦瘫坐在椅内,巨大的狂喜让他大脑阵阵发昏,甚至让他暂时忘了怎么控制身体。
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季相你说的是真的?”
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朝堂,人人都在担心自己下一刻的处境中,他竟有了这样一个免死金牌!
季本钲点头:“千真万确。”
“你刚从狱里出来,这几天就多休息,朝堂最近没别的大事。宜州事到现在,长公主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没必要和她硬碰硬。”
裴伯彦连连点头,眉梢的喜意压都压不住:“季相放心,我都明白。”
……
一个半月后,未时末刻,萧瑜立在长公主府廊下,望着渐渐暗沉的天,听着徐管家给她读着暗卫传来的消息,她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京城无雪,文州无雪,承州无雪,宜州无雪!
徐管家暗暗瞅着萧瑜的脸色,直到现在,京城入冬已有一段时日了,往年这个时候各地的大雪早就下来了。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可如今这个情况,宜州的处境才有些好转,要是不下雪,恐怕之前所做的那些就都成了无用功,宜州流言也会瞬间卷土重来。
萧瑜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天气越发寒了,她的心随着一起冷了下去,半点没暖起来。暗卫的消息一天两趟地传过来,可就是没有她想听的消息。
莫非,她真要栽倒在宜州这事上?
萧瑜转身回了屋子,卸下披风,走到里面烧的暖烘的火炉边,心不在焉地烤着手,感受着炉内传来的热意,默默思量着如果真不下雪,她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处境。
不过一刻钟,徐管家匆匆跑进来,笑得一脸褶子都聚在了一起:“殿下,大喜啊,老天爷降瑞雪了。”
萧瑜心里一动,但还是顾惜着自己的身份,没让自己的欣喜表现出来。
她走出门,冷风迎着面呼啸着吹向她,徐管家连忙给她取来披风,挡着凌冽的风雪。萧瑜没管这些,眼里只看着天上纷纷扬扬飘下来的雪花,连日来沉重的心也陡然轻了不少。
宜州,郑永明立在知府大堂前,同样看着漫天飞扬的雪花,未发一言。
在他旁边立着的韩远前双手拢在衣袖内,笑着向郑永明道:“大人,终于下雪了。”
郑永明叹道:“是啊。”他笑了笑,戴上了兜帽:“看看去。”
雪才刚下不久,但宜州城内几乎所有百姓都跑出来看这场雪,又哭又笑,感受着宜州城内几乎一整年都未能感受到的湿意。
郑永明立在城楼上,看着城内各处欢呼的百姓,旁边的韩远前道:“在落雪之前,百姓已经知道了长公主殿下的仁德,城内关于长公主殿下的流言已所剩无几,再加上今天这场雪,宜州流言定会完全消失。”
郑永明脸上泛着笑,声音透着久违的轻松:“是啊,宜州之危到今天才算真正解了,这段时间你做的,我也都看在眼里。”
“如今宜州城内的百姓关于长公主殿下的流言已几乎完全消失,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功劳。”
韩远前连忙道:“大人谬赞,下官也是依着大人的旨意办事,全仰仗大人和长公主殿下的仁德,宜州流言才能如此快地解决。”
郑永明看着城下的百姓:“做得好就是做得好,过不了几天,京城的旨意大约就该下来了,等我回到京,会向朝廷禀明你的功劳。”
韩远前真心实意地感动了:“多谢大人!”
这时,城楼下的百姓发现了他们,黑压压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往城楼下涌,纷纷跪地高呼:“朝廷万岁,长公主殿下千岁!”
声音真切有力,连日不绝。
……
京城,长公主府。
萧瑜坐在大厅主位上,看着下面躬身立着的郑永明,心里只不住地感慨,自打她打算将郑永明收为己用到现在,郑永明没让她失望过,甚至比她想的要做得更好。
宜州的一点一滴,包括宜州许多百姓和官员现在对她的维护,长公主府的暗卫早就快马加鞭地传给了她。
想到这些,萧瑜面上也染上了几分真切的笑意:“郑大人坐。”
郑永明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右首客位上。
萧瑜眉梢一挑,指着左首客位:“这里没有别人,你为何不坐在这里?”
大楚以左为尊,一般来说,只有两人在的时候,主位之外,客人必定会坐在左首客位上。
郑永明恭声答道:“臣虽与晏大人尚不熟悉,但也听说过不少晏大人的事迹。臣虽痴长晏大人十几岁,但论能力来说,晏大人要远远优于臣。”
“除此之外,无论从官阶高低上来说,还是从与殿下相识时间之长短,晏大人都是臣的前辈。故而,就算晏大人此时不在此处,臣知道那是晏大人的位子,不敢随意冒犯。”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漂亮,不管萧瑜要用他的原因是什么,晏尘陪了萧瑜这几年,情分总是有的。他不过才来,萧瑜对他不熟悉,疏离也在所难免。但他这样一说,不仅显出了他自己的谦虚,还说到了萧瑜的心上,无形中消除了一些萧瑜对他的疏远。
萧瑜算是认可了他这个说法,面上也多带了几分笑:“也罢,无论坐在哪里,说话都是一样的。”
她继续道:“你在宜州,事办得很不错,本宫也不是赏罚不分之人,工部尚书前几日已递了致仕的折子,现在那份折子还压在本宫这里没批,等下次上朝时就有信了。”
郑永明立马起身:“臣多谢殿下厚爱。”
萧瑜摆了摆手,让他坐,心里却又顺着刚才那句话想到了另一件事。上疏致仕的人并非只有一个工部尚书,事实上,连同工部尚书在内,还有一个人也上了致仕的折子。
是礼部尚书。
萧瑜叹了口气,工部尚书致仕的原因她清楚,可是礼部尚书明明还有几年,怎么就急着致仕回乡了,难道觉得做官不顺?
这段时间她恐怕还要为多出来的这个位子头疼,罢,先不想这些。
她看郑永明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想说,萧瑜便问:“你还有什么疑问?”
郑永明答道:“臣想求一个恩典。”
他缓缓道:“宜州之事之所以如此顺利,其中知府韩远前功不可没,很多事,臣不便出面,都是他在前面办的事……”
萧瑜点了点头,等他继续说。
郑永明道:“韩远前在宜州事上出了那么大的力,若不对他加以安抚,臣怕底下的人会心有不服。只是,又不能直接将他调进京,京里职位复杂,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臣建议,殿下不如还将他放到宜州,只晋一晋他的职位,也算是给他的一个恩典,他做事肯定会比以前更用心。不仅如此,这样也能让其他暂时不能为殿下做事的人知道,殿下从不会亏待下面的人,这样,以后想为殿下做事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萧瑜想了想:“他现在是正四品知府,要是再升,就只能升到省里去。”
她没继续说,反而问了郑永明:“你觉得应该将他升到什么位子上?”
郑永明知道这是在考他,于是他道:“宜州知府再往上,就只有一个布政使司和宜州巡抚了。巡抚担子太重,韩远前的资历,能力还不足,若是将他放在那里不仅不能服众,反而可能会损害殿下的声名。”
萧瑜问:“韩远前在宜州担任知府已有几年,本该就升任,如今又立了大功,若只是一个布政使司,他心有怨怼又该如何?”
郑永明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韩远前不会有什么怨言。”
萧瑜笑:“这话就空了。”
郑永明道:“虽然他现在只是升至布政使司,但他上面还有一个巡抚激励着他。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他立了功,这是真真切切的事,没人能抹去他的功劳,以后他要想当巡抚,也必然会比其他人的路好走。故而,臣敢断定,他不会有什么怨言,不仅没有怨言,反而还会加倍地做好事情。”
萧瑜点点头,心里极其满意,连声道:“不错!本宫得郑大人,可谓如虎添翼。”
郑永明忙道不敢。
萧瑜看了看天色,现在已是申时初,冬日天暗的早,于是她便笑说:“瞧本宫,一说事就忘了时间,天色已不早,郑大人刚回京城就来见了本宫。旅途舟车劳顿,恐怕你也倦了,本宫就不留你了,否则郑大人的妻儿该怨本宫了。”
郑永明起身道:“既然如此,那臣就先告退。”
萧瑜吩咐徐管家:“去送送郑大人。”
徐管家笑眯眯地抬手前倾:“郑大人请。”
郑永明忙道不敢,随着徐管家一同出去了。
等到了长公主府门口,郑永明向徐管家道:“下官先走了,冬日天冷,还请徐公公早些回去,免得受寒。”
徐管家笑眯眯地道:“不妨事,郑大人先上车吧。”
他目送着标有郑府标志的马车缓缓远去,方转身回了长公主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