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晏尘才告辞回去,萧瑜立在厅外,目送着青色衣角渐渐远去,直到那衣角拐了个弯,完全隐去了,她才收回目光。
这两天,她在晏尘身上看到了太多疑点,从一开始他知道宜州消息却按下不表,到之前在朝会上帮裴伯彦,就在她以为晏尘偏向保皇党已是定局时,他又来告诉自己破局之法……
萧瑜越想越没头绪,晏尘究竟想做什么?他做这些事有什么目的?
越不清楚,萧瑜越不敢妄动半分。所以今天晏尘向她主动请缨去宜州时,她没敢答应,直接推出了郑永明。
她为郑永明布的这个局,虽看似精妙,实则处处惊险。每一环都必须按她之前所设想的走,若稍微出现偏差,都有可能导致全盘失败。
棋不管怎么走,都绕不开最让她忌惮的晏尘。
萧瑜越想心越堵,扬声唤来了徐管家。
徐管家刚踏进厅,萧瑜声音响起:“今天晏尘那杯茶是你让人上的?”
徐管家将手里巴掌大一只小壶放下,从桌上取一玉杯,将壶内安神汤注进去:“殿下真神了,殿下怎么知道是老奴?”
萧瑜冷笑:“管奉茶的侍女没能耐从本宫储物阁拿东西。”
徐管家将安神汤放到萧瑜手边:“殿下好不容易有一雅趣,烧了件茶盏,若放到储物阁吃灰,岂不可惜?当然要拿出来,让众人好好瞻仰。”
萧瑜:“那不过是游戏之作,上面雕的云都缺了一块,有什么瞻仰的价值?”
“殿下做的就是最好的,谁敢说半个不字?”徐管家笑:“殿下该喝安神汤了。”
“……”喝什么喝,萧瑜缓了口气:“你不拿出来,本宫还没那么丢人,今日晏尘提出来要那只茶盏,你说,本宫要怎么给?”
徐管家讶然:“晏大人竟如此大胆,他不知道那是殿下亲手烧制的吗?如此有纪念意义的茶盏,怎能让他得了去?殿下可得好好治治他的罪,切不可让他再这般恃宠生娇下去。”
“……”这是重点吗?
萧瑜道:“本宫出手的东西,不说绝世珍品,也是价值连城,从未送过这等普通之物。”
徐管家道:“那殿下是想……重新做一个送给晏大人?”
“本宫还给他重新做一个?!”
徐管家笑盈盈道:“老奴说错话了,殿下别生气,殿下不想送就不送。老奴这就把茶盏放回储物阁,然后告诉晏大人东西丢了,就是不给他。”
萧瑜:“你把本宫当小孩哄?”
“可不是么。”徐管家叹了口气:“这安神汤都快凉了,殿下晚上睡不好,老奴这白头发又得多上几十根。”
“……啰嗦。”萧瑜端起安神汤,一饮而尽:“找个时间把那茶盏送过去吧。”
……
戌时初,一辆马车顶着擦黑的天,稳稳停在了城西工部侍郎郑府门前,郑府门房远远看出马车的材质不凡,便知是有贵客到了,忙让人送了信进去,自己赶紧迎上前。
郑府不大,就是一座普通的三进小院,门房将晏尘引到前厅。
晏尘踏进厅,望着面无表情的郑永明,笑得人畜无害:“深夜造访,还请郑大人勿怪。”
“下官不敢。”郑永明站起身,淡淡道:“不知晏大人突然造访有何要事?寒舍招待不周,还请晏大人见谅。”
话虽客套,但其中暗含的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无妨。”晏尘似未听出郑永明的疏远一般,笑得极为和善:“我今天来确实有件事。”说着便让下人出去,将厅门关了。
郑永明出声阻止:“晏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为何要关厅门?”
晏尘摇着青玉扇:“私话当然要关门。”
郑永明无视晏尘,正色道:“朝廷无私话,晏大人若为了公事而来,有何见不得人的地方?若是私事,下官与晏大人并无私交,想来也没什么需要避开别人的私话说。”
这话虽有些无礼,但意思还是说清楚了——就是不想和晏尘,或是他背后的长公主萧瑜扯上丝毫关系。
晏尘笑叹了一声,似乎有些遗憾:“既然是郑大人要求,客随主便,那便开着厅门吧。”
“听说工部郑大人才情绝艳,一直想来见识,但又苦于没时间,正好今天有事,便来叨扰一番。”
郑永明一拱手,明显不想和他周旋:“晏大人过誉,不知晏大人有什么事?”
晏尘直入主题:“不知郑大人对昨天.朝会上的事有何看法?”
郑永明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道:“下官愚钝,对于宜州流言,尚未想到解决方法,晏大人今天来,是找错人了。”
“天也不早了,我也懒得兜圈子,便将话说得直白些。”晏尘笑意不达眼底:“如今朝堂上,分为两派,一派支持皇上,一派支持长公主,不知郑大人你,偏向哪一方?”
如今,明显长公主一方势弱,但萧瑜以往表现不俗,结果没出来前,一切皆有可能。
郑永明没正面回答,打了个太极:“晏大人说的话,下官听不大懂。”
“听不懂?郑大人能从一介寒门布衣,做到如今的正三品大员,心智定非常人所有。若听不懂这些,难道先帝识人不清,任命官员的旨意错了?还是说你郑大人才不配位?”
郑永明一惊,忙站起身:“晏大人说笑,下官不敢。”
晏尘摇着青玉扇,脸上带笑,但眼里没笑:“那郑大人刚才如此说,莫非看不起我晏尘,看不起镇国公府?觉得我配不上知道郑大人的答案?”
郑永明深深一礼:“下官不敢。”
晏尘仍是笑,重复了一遍:“那郑大人,偏向哪一方?”
这便是逼着郑永明表态了。
郑永明有点后悔,刚才若关了门,别人虽然会怀疑,但没有证据,不管怎样还有转圜的余地,对这个问题他也可随意糊弄过去。
可方才他为了划清和长公主的界限,门不仅大开着,外面还专门侍立着不少人,不管他说什么,都会传扬出去,他若回答不好……
郑永明斟酌后:“下官只想做纯臣,做好工部的所有事务,便是下官所愿。”
意思是说,他哪一方都不会偏向。
这样一来,他往两方靠近的路都被堵住了。同时萧瑜想让他去宜州的难度比之前也更大了。
郑永明唯恐晏尘还要说其他事,便先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下官这边还有工部积压的文件,虽也想和晏大人秉烛夜谈,只是……公私总不能两全……”
这便是在明晃晃的赶人了。
“也罢。”晏尘也不生气:“朝廷的事最重要,改日你我再叙。”
郑永明有些惊讶,晏尘忽然这么好打发,他忙换上了一副歉然的表情:“让晏大人白跑一趟,下官实在过意不去。赵叔,替我送送晏大人。”
晏尘一笑,踏着夜色出去了。
郑永明望着晏尘出去的背影,狠狠攥紧了手,今天他和晏尘的谈话,一定会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不出意外,他的仕途到此就算终结了。
富贵险中求,他今天已经明说了不会偏向任何一方,也就是说,哪一方都不会用他,到时候,不管哪一方赢,都没有他的份。
这样虽稳妥,但也只能永远待在工部侍郎这个位子上,或者,以后有人看上了他这个位子,他让还是不让?
……
第二天早,辰时初,太阳还很温和,天气也算凉,萧瑜独自立在后花园湖边吹风,旁边只一桌一茶,背后是长公主府的如画廊坊。
她算着时间:宜州与京城距离颇近,若按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从京城到宜州就是五天时间,而暗卫日行千里,再加上昼夜不休,两天就可到宜州。等暗卫办完事回来,从现在开始算,就是五六天之后。最多七天,宜州的乱局就会送上季本钲的案头,她的燃眉之急就解了。
萧瑜认真地想着事,并没感觉到有人靠近。
“瑜表姐!”大约十五六岁,一身水蓝色暗花云锦的少女忽地跳到了萧瑜身后。
萧瑜被吓了一激灵,方转过身,坐在石桌边,无奈道:“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这样冒失?”
那少女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到旁边,不说话了。
少女叫晏和颐,是镇国公府晏家二房的嫡出小姐,其母是先帝的亲妹妹嘉禾大长公主。
萧瑜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唇,缓了缓方才的惊吓,这才无奈地看着这个混世魔王:“又闯了什么祸?”
晏和颐抿唇一笑,似是不好意思,大拇指挽着轻轻曲起的食指,向萧瑜比了个三。
萧瑜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晏和颐来找她肯定没好事:“缺钱了是吧,三千两还是三万两,直接告诉徐管家就行。”
言下之意就是别烦她。
晏和颐更不好意思了,亮晶晶的眼巴巴地望着萧瑜,讪讪道:“瑜表姐,我没缺钱,只是不小心,闯了三个祸而已。”
这话,这眼神,这语气,明摆着就是让她收拾残局。
她很想当做看不见。
晏和颐是镇国公府二房和嘉禾大长公主的女儿,属郡主位,身份极尊贵,按理说京城没几个人敢惹她,她要是闯了祸,必不是小事。宜州还在等消息,现在又要给这位祖宗擦屁股,萧瑜忽然觉得头有些疼。
晏和颐见萧瑜半天没动静,也坐不住了,走到她身边,半蹲下身,扯着她的袖子撒娇:“瑜表姐,好表姐,好姐姐……你不想知道我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萧瑜扯出自己的袖子,起身离开:“不想。”
她得了萧瑜的冷脸也不气馁,驾轻就熟地黏了上去。萧瑜的袖子又被她扯了去,再想抽身,竟扯不开。萧瑜叹了一口气,只得道:“闯了什么祸,你先说,我能帮你的就帮。”
晏和颐得了这个准信,赶紧放开了萧瑜的衣袖,又抚了抚袖子上抓出来的褶皱,嬉皮笑脸地道:“我就知道表姐会帮我。”
萧瑜叹了口气,晏和颐如此大胆,和她从小惯着她脱不开关系。
晏和颐是她认识的人当中最单纯的一个,也是活得最洒脱的一个。大约是人越缺什么就越羡慕什么,萧瑜总忍不住想护着这份恣意。
“我不小心揍了英国公府的世子。”
萧瑜:“……”
她想收回刚才的话。
英国公府属老牌世家,实力极强,在朝中仅次于镇国公府。权贵世家经营良久,在京城的势力盘根错节,就算当年先帝斩过一波,世家元气大伤,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公然开罪。萧瑜问她:“你没真伤了人家吧?”
晏和颐有点心虚:“大概……躺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
萧瑜松了口气,只要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就算小辈打闹,出口气也就结了,若是真得罪了,按着她如今的情况,这事还真不好解决。她问晏和颐:“又是什么原因?”
说到这里,晏和颐似乎有些气愤,声音也不自觉地提了上去:“表姐你不知道,那世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抢我看上的小倌!”说到最后自知失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小倌?”萧瑜觉得有些不对,以往晏和颐虽混,但从未去过秦楼楚馆。
晏和颐辩驳:“倌楼正常开门,我又没偷没抢,为什么不能去?”
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晏和颐虽不是公主,但她的身份也与公主差不了多少。
虽然不愁嫁,要找一个真正合适的人,却也不简单。
“去了也就罢了,怎么又和别人起了冲突?嘉禾大长公主对你的婚事已经够愁了。”萧瑜有点无奈:“再说,你这样,别人怎么看你?”
“他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关我什么事?难道要像其他人那样,到了年龄成亲,相夫教子,我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