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尘没说话,眼里罕见地透出了疑惑。
萧瑜道:“我要你探探工部侍郎郑永明的口风。”
“殿下想让他去宜州?”晏尘愣了,而后皱了皱眉:“郑永明此人能力虽强,但忠心程度仍需考量。况且,现在的局势殿下也清楚,他恐怕不会为殿下所用。”
萧瑜道:“这个本宫清楚,我也没让你今天就把他招来。你要是今天真把他招来了,本宫反倒不敢用了。你只告诉他,本宫有意用他即可,别的不用多说。”
晏尘疑惑了一瞬,而后便恍然,低声道:“臣明白了。”
“只是……殿下这样,是想顺着用郑永明,还是让他办完宜州的事后弃之?”
“你刚才不是也说了,郑永明忠心不足,”萧瑜笑着看他:“本宫怎么会在自己身边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隐患?”
她继续补充:“你去的时候,不可明说是本宫想招揽他,但要传递出这个意思,他拒绝本宫的招揽也不能明说,但也要让他传递出这个意思,这其中的度,你自己掌控。”
厅内静默了一瞬。
晏尘拿起手边的青玉扇,唰地展开,打破沉默,清雅一笑:“殿下就是专门让臣凑上去吃个闭门羹,臣明白的。”
事谈完了,萧瑜捧着一杯茶,静静打量他。
说实话,在她的印象中,和晏尘相处一直都很愉快,她很清楚,两个人如果真心相处,不可能一点矛盾都没有,她和晏尘这些年,究竟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大约,真心最多的,应该是萧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四年前的三月份,正是新帝恩科春闱。萧瑜初摄政不久,刚料理完简亲王的事,那时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朝中根基尚浅,没有得用之人的难处,所以她便将目光放到了这届新科进士身上。
她第一次见晏尘便是在殿试上,熙熙攘攘的贡士中一眼就看中了人群中那双点了墨的眸子。再加上晏尘才情惊人,对答如流,当即便被她点为状元,也让萧瑜加深了将他收为己用的决心。
她也的确那样做了。
晏尘的背景极显赫,是手握兵权的镇国公府大房嫡次子。国公府爵位只有一个,他的大哥早在出生时就被请封为世子,轮到他就没了爵位,他又不愿意靠荫庇入朝,便参加了这次科举,靠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
十八岁被点为状元,本是极得意之事,然而萧瑜强行将晏尘收为己用,划归到自己的阵营,打破了晏尘之前的一切规划。
那时萧瑜入朝不久,以前也从未有过公主摄政的先例,所有人都认为,跟着萧瑜不会有前途。
晏尘既想位极人臣,自然不会选择萧瑜,这无异于自毁前程。来自长公主府雪片般的拜帖飞到他桌上,他看都没看,就将那些统统扔到火里,化成了炉底灰。
他做这些事没瞒着别人,也不屑瞒。他以为萧瑜还会出别的招,没想到之后的一段时间,长公主府十分安静,安静地让他觉得,萧瑜仿佛已经死心了。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萧瑜和晏尘的这些事,真真假假地传了出去。因为晏尘长得实在过于俊美,一些人猜测萧瑜看上了晏尘,晏尘不从,才有了之后这些事。
京城向来民风开放,百姓也不管这些事的真假,有趣就行,反正法不责众,他们有恃无恐。
于是,那段时间,他们俩各种版本的话本几乎满天飞。
像这种风月之事传播的速度总是最快的,没多久,萧瑜和晏尘的各种韵事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当然,也传到了当事人的耳中。
晏尘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他委实没想到,萧瑜为达目的竟会使这种手段,京城民风开放没错,但妄议皇室,若是无人授意纵容,也绝到不了这个地步。
再加上榜眼和探花授官旨意的下达,而他这个状元却迟迟没有动静。
萧瑜风头正盛,镇国公府也不可能为了这些小事公然对上她,权衡利弊后,他第一次登上了长公主府的门。
晏尘弯下腰,规规矩矩地给萧瑜行了一礼。
萧瑜那时年纪还轻,不懂得留余地,因生气想好好杀杀这位状元郎的威风,便装作没看见,半天没让他起来。
等了一炷香后,萧瑜才假意讶然道:“咦,晏状元是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你们也不知道提醒本宫,这几天正是倒春寒,天气凉得紧,倘若把晏状元跪坏了怎么办。”
这才让晏尘起了身。
晏尘没领她的情,声音有些冲,直入主题道:“草民不知何处冒犯了长公主,还望长公主看在草民年幼无知的份上,放过草民。”
这最后的四个字晏尘磨着牙,念得极重。
晏尘那双优雅淡然的墨色眸子染上了怒火,多了几分烟火气。
不知为何,萧瑜连日来的那股郁气也消散了几分,面上多了一份笑意:“晏状元怎么这样说?你才情惊人,本宫一见便极为倾心,想让你好好发挥才华,怎的这事到了晏状元嘴里竟变得如此严重?再者,晏状元的年纪刚好大本宫一岁,你若年幼无知,本宫又当如何?”
毕竟有求于人,晏尘只得退一步,移开话题:“长公主恕罪,草民实在胸无大志,长公主殿下的抬爱,草民愧不敢受,希望长公主高抬贵手。”
萧瑜假意讶然:“怎的晏状元竟如此生分,一口一个长公主,要是论起亲,本宫倒与你有几分亲戚情分。”
晏尘顿时拜倒在地:“草民万万不敢当。”
她这话也没说错,萧瑜的姑姑——嘉禾大长公主,嫁给了镇国公府的二房,也就是晏尘的二叔。故而对晏尘来说,萧瑜和他虽没有正经的血缘关系,但要是论起亲戚情面还是有几分的。
萧瑜笑:“既然论起亲戚,本宫倒是要叫晏状元一声哥哥。”
晏尘正好比萧瑜大一岁。
晏尘头已触到地面:“草民不敢。”
萧瑜笑得更加狡黠,向前倾着身子低声道:“本宫知道,晏状元不愿接受本宫的提议,是因为晏状元你觉得本宫不过是一介女流,配不得让你追随。”
这话就诛心了,晏尘听了这话急急抬头,下意识想出声反驳,却恰好对上了萧瑜那双染了笑意的眸子。
萧瑜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晏状元想想,倘若你按部就班地进了朝廷,刚开始也不过是从六品的修撰,就算是以晏状元这般的资质背景,要升到一二品至少也需十年时间。”
晏尘抿着唇,垂了眸,不说话了。
萧瑜知道他听进去了,便认真地望着他,放低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蛊惑的意味:“本宫相信晏状元不想成为平庸之辈,也不会成为平庸之辈。倘若晏状元答应了本宫的提议,本宫保证,你能达到的程度定是你想要达到的程度,不用看别人脸色,本宫会将你前进的一切障碍扫平。”
晏尘苦笑:“长公主这话一说,草民还能说什么。”
他抬起头,那双眸子像是被风吹皱了的湖面,泛着粼粼的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从始至终,草民就没有拒绝的机会,若草民拒绝了长公主殿下,纵使殿下不追究,草民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底了。”
“京城前几日的传言也是从长公主这里传出来的吧。”
萧瑜没承认也没否认,伸出手笑着扶起他:“本宫有晏状元,恰似如虎添翼。”
萧瑜虽不回答,两人却都门清,此事便默契地略过不提。
晏尘从小便娇生惯养,没受过什么苦,从未跪过这么长的时间,再加上地上确实凉,他站起来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嘴唇竟直直贴上了萧瑜的鼻尖。
空气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萧瑜只感觉鼻尖一凉,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晏尘又直直地跪了下去,前额触地,动作行云流水:“草民言行无状,冒犯了殿下,恳请殿下降罪。”
萧瑜回过神,望着眼前跪着的耳廓微红的少年,话既已说通,他成了自己的人,她便不会为难晏尘。
萧瑜伸手扶他:“本宫不觉冒犯,你也不必动不动就跪。”
晏尘没动,他抬起头:“前几天京城的传言究竟是不是殿下所为?还请殿下解惑。”
事情已成定局,晏尘不会继续给自己找不痛快,萧瑜知道,他这是趁着这个机会,把该说的话说清楚,要她的一个承诺。
她正了神色,蹲在晏尘面前,平视他回答道:“前段时间的传言,是本宫放出去没错。本宫现在虽势弱,但只要给本宫时间,你会知道自己没有跟错人。”
“况且,你今天来肯定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她笑了笑:“若是流言再这样下去,晏状元你成驸马的几率就大得多了。”
“状元郎如此貌美,到时你成了驸马,本宫倒无所谓。可你,就只能待在长公主府,永远没有进入朝堂的机会。”
萧瑜这话没说错,本朝早有规矩,驸马不得干政,晏尘若真成了驸马,之前的科举和他的抱负,就都成了水中月。
晏尘唇抿成一线:“刚才之事,是草民之过。但以后草民与长公主交往密集,若再不小心发生这样的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到时该当如何?”
“再者……长公主殿下,有天若确像这几日传言一般,真的看上了草民,草民该如何?驸马?还是面首?恕草民直言,这两者,草民均不愿为之。”晏尘直望入她眼睛深处,定定道。
萧瑜松了口气,知道这是他答应了。
“你放心,京城的流言,本宫定会派人镇压,至于其他的……”她正色道:“以后绝不会有人传出任何关于你我的流言,本宫对你绝无任何男女之想,这点你放心。”
晏尘看了她一眼,淡淡回了一句:“希望长公主殿下说话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