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桂花糕

季本钲道:“镇国公戎马一生,忠君爱国,这些年,他在朝中一直保持中立。能看出,他承认长公主摄政,是因为先帝的遗诏,不是真的支持长公主,所以你只要稍稍提醒一下,镇国公绝不会糊涂。这样一来,就算长公主有晏尘的支持,也动不了镇国公府的兵,到时朝廷就能将损失降到最小。至于其余依附她的官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那些官员忠心虽不足,能力确实有余,他们只要不弄出乱子,就还是我大楚的有用之臣。”

裴伯彦恍然:“我明白了。”

……

九月御花园的桂花树开得正好,碧色叶间衬着一簇的金,繁茂花枝零星落了几片花瓣,飘在树下人的脚边。

树下人坐在石桌边,一双眼只望着桌上的桂花糕,身上明黄龙袍早落了不少金黄花瓣,依旧恍然不觉。

这人便是大楚皇帝——萧泽。

一只手拈起他肩上的落花,随手一扔:“皇上又吹风了。”

“皇姐!”萧泽猛地抬起头,一张比常人过分白皙俊逸的面容此时因激动略微有些泛红。

见萧瑜在他对面坐下,萧泽将桂花糕向萧瑜那边推了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含企盼,欢喜雀跃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皇姐,宫里的桂花又开了,这是御膳房新做好的桂花糕,皇姐尝尝?”

萧瑜问他:“不知皇上召见有何要事?”

萧泽没说话,执着地将盘子又往她这边推,意义不言而喻。

萧瑜叹了口气,瞥了眼快挨到她手上的桂花糕,没有动作。

实话说,她从小就不喜欢糕点,不喜欢那种甜腻腻的味道。但萧泽不同,他从小嗜甜,尤其喜爱甜到齁的东西。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萧泽的时候。

那时他还小,两人虽是亲姐弟,但关系并不亲近。

萧泽从出生起就是太子,进出总是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宫人时时盯着看着,生怕太子不小心磕着碰着。

在旁人看来,萧泽很幸福,可萧瑜知道,这样时时过分小心的看护不是幸福,是可悲!是正常人同情必死之人的可悲!

萧瑜和萧泽同样都是先皇后孙氏所出,先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先帝在位年间后宫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先皇后年纪比先帝大,萧瑜出生时,正是帝后两人情浓之时,本以为先皇后能一鼓作气再生个皇子,可没想到之后几年间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那时先皇后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很难再怀上孩子,再加上前朝大臣的不断施压,她原本着急的心就像热油遇上了滚水,刺啦一声,失控了。

她疯狂地求医问药,以求能再怀上孩子。所幸,上天不负她所愿,让她如愿以偿地有了身孕,也生了出来,是个皇子,但她也因产后血崩而香消玉殒。

先帝极爱先皇后,先皇后猝然逝去,极度悲伤下他也险些病倒,于是连带着不喜新出生的萧泽。再加之先皇后怀孕时吃的药过多,萧泽生下来身子就比一般孩子孱弱,当年的神医,太医院院判就断言萧泽肯定活不过十八岁,因此,萧泽在先帝心中的地位更加一落千丈。

先皇后死后,先帝封了萧泽为太子,之后他没有再纳新妃。

因萧泽本身有先天不足之症,宫里的人就越发小心,不敢让萧泽吃任何太医不许吃的东西,唯恐他出什么事,牵连到自己。

也因他身体不好,先帝没打算将朝廷交到他手里,只盼着他能顺利长大,绵延子嗣,留下皇室血脉。

但先帝素来谨慎,也想到了万一萧泽没能留下皇子先去世,皇族便再无继位之人的状况。

到时自家无掌握大局之人,皇位很可能会落到其余皇族手中,这是先帝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故而萧瑜从小被先帝带在身边培养,预备着应对这一可能。

有一次,萧瑜正从御书房出来,经过御花园,远远看见五岁的萧泽。当时正是初秋,夏天的暑气还没消完,天气也还算热,萧瑜只穿着应季的宫装,清爽便利。而萧泽却裹着厚厚的裘衣,坐在树下,怔怔地看着树上金黄的桂花。

萧瑜不大愿意亲近萧泽,很大原因是她不想再次经历至亲离世的痛苦。不付出感情,就不会伤心。但萧瑜看着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萧泽,她才忽然想起,那边独自坐着的人是她的亲弟弟,是先皇后拼死生下的孩子。

她渐渐走近,年幼的萧泽似有所感,回过头,见是她,便绽起了一个甜甜的笑:“阿姐。”

萧瑜轻声问他:“你这是在干什么?”

萧泽转头又望向了桂花树:“阿姐,听宫人说这是桂花树,桂花开花很漂亮,也很香,我闻到了,是真的。”

萧瑜轻轻地笑了笑,没说话,小孩子的童言总是十足的稚气。

萧泽突然问:“阿姐,这和糕点的味道一样吗?”

九月金桂淡淡的清香飘散着,萧瑜也放松下来,暂时不去想那些经义大道,她想了想糕点的甜腻,疑惑道:“怎么这样问?”

萧泽移了视线到桂花树上,直直地盯着树上的花,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希冀:“我知道苦是什么味道,我每天喝的药就很苦,很难喝。宫人说苦是最不好的一种味道,那最好的味道是什么呢?我去看书,书上说甜和苦是相对的,所以甜就是最好的味道,对吗?我偷偷看到宫人笑着吃糕点,他们看起来很开心,所以糕点就是甜的,对吗?”

萧泽的眼睛更亮了:“桂花这么好闻,那它一定是甜的。阿姐,对吗?”

听着这话,萧瑜的心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酸疼得厉害。一个本该是万众瞩目的太子,竟长到五岁连甜都不知道是什么,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蹲下身来,平视着哄他:“对,桂花是甜的,下次阿姐给你带几块桂花糕,比这个桂花更甜。”

萧瑜本以为萧泽听了这话会开心,没想到他竟将头低了下去:“太医院的人说我不能吃甜,糕点是甜的,桂花糕也是甜的,所以我不能吃。”他抬头又向萧瑜笑了笑,既像是在说服萧瑜,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没关系的,阿姐,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甜,趁着现在桂花还开着,我在这里多闻一闻就好了。”

萧瑜的心猛地揪成了一团,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后来她去太医院,才得知萧泽虽不能食甜,但偶尔食一小块还是可以的。只是萧泽的身体实在太差,那些照顾太子的宫人怕把握不好度,于是也没人敢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连喝药后止苦的蜜饯也不敢给他喂一块。

所幸,太子很懂事,从没因为这些哭闹过。

后来萧瑜偷偷带了几块桂花糕去东宫,她拆开帕子,笑着放到萧泽面前:“这就是桂花糕,不过,你只能吃一块,以后,我每年给你带一次。”

萧泽的眉眼像是常年的积雪遇到了融融的阳光,寂冷中透着温热:“阿姐,原来这就是甜,真的很甜。”

之后她每年都会去东宫偷偷带一些桂花糕,总是萧泽吃一块,她把剩下的吃完……

只是,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萧瑜有些怅然,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不再是当年不知甜为何物的孩子,而是当今帝王,尽管帝王无权,也不可轻视。

“皇上还应保重龙体,万里江山全系在你一人身上,像这些于身体无益的东西,不该再出现在皇上面前。”

萧泽推着盘子的手住了住,脸上的笑僵了,本来偏白的肤色更白了几度:“皇姐教训的不错,是……朕鲁莽了。”

萧泽明年十五岁,也就是说,他最多只剩下三年寿命。萧瑜心里莫名有些堵,不愿再深想下去,她站起身:“既然皇上无要事,臣便先行告退,秋日清冷,望皇上不要耽于秋景,保重龙体。”

……

长公主府书房,萧瑜负手立在桌后,桌前跪着一个暗卫。

“你马上动身,去一趟宜州。”萧瑜吩咐:“将宜州事闹大。”

暗卫惊诧抬头,正好对上了萧瑜古井无波的眼睛。

“有问题?”

暗卫一凛,忙低头退下了。

书房重归于平静,萧瑜一眼看见了早上落在桌上的白玉戒,她静静盯了一会,笑了:“你还真是……不省心。”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萧瑜的声音已明显泛出了冷意。

她从身后书架格子里拿出一只盒子,将白玉戒放进去,束之高阁。

宜州流言明显是保皇党一派的人放出来的,看今日朝堂上的情况。虽然一直都是裴伯彦在说话,但萧瑜确定,作为保皇党的领头人,季本钲是知情的,不然他不会那么镇定。

可裴伯彦清不清楚,就不一定了。

朝会上,表面是她占了上风,唬住了一些人。但说到底,能立在那个大殿上的人都不蠢,事后稍微回想起,就能觉出不对,她还是处于劣势。

不过也没关系,能唬住就够了,今早朝会过程虽有些小波折,出了晏尘这个变数,但结果和之前她设想的一样,都是拖时间。

将宜州的动静弄大,虽看似无理,但这是如今萧瑜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宜州流言来势汹汹,她根本没多少时间反击。无论澄清流言还是抓捕最初放出流言的人,都是下下之策,费时费力不说,保皇党一派的人也不会安安静静地等着她抓。

但如果将宜州乱子闹大,让季本钲相信宜州真的会谋反,萧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

毕竟,季本钲不是奸臣,宜州事不过是他想借机攻击萧瑜,肃清朝廷内患的权宜之计罢了。宜州如果真的乱了,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对萧瑜来说,将宜州事闹大,不仅仅能扭转现在局面的劣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