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次朝会

翌日寅时初,天还没亮透,徐管家放轻脚步,走进书房,对着正在窗边榻上补眠的萧瑜恭声道:“殿下,上朝的马车备好了。”

萧瑜依旧没睁眼,只轻应了一声。

徐管家向外打了个手势,鱼贯而入的侍女捧着金黄色的朝服进来了。

朝服的颜色很亮,在暖黄烛光下,衣服上绣着的金凤也似要展翅而飞,萧瑜懒懒瞥了一眼金黄色的朝服,任侍女为她更衣。

本朝有规定,帝用明黄色,其余皇子皇亲除储君以外不得用金黄色。萧瑜虽贵为摄政长公主,按理说也绝不能用这个颜色。

但她偏偏用了。

原因是当年先帝的遗诏:自朕去后,太子萧泽继位,公主萧瑜摄政,封为摄政长公主,位同副帝。

重要的就是这最后一句,“副帝”,虽然带了一个‘副’字,但终究是‘帝’,是‘君’。

待萧瑜换好衣服,一偏头,视线扫到桌上的白玉戒,便停住不动了。

徐管家发现了她的视线,笑着拿起那枚戒指:“这白玉戒殿下从不离身,瞧老奴,竟差点把这个忘了。”

说着就将它呈到萧瑜面前,戒指在烛下映出了柔和的光。

萧瑜没接,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似是透过那玉看别的什么东西。

良久,她拂袖而去:“罢了,不庄重。”

徐管家捧着玉扳指愣了愣,他望着萧瑜离开的身影,轻叹一声,将白玉戒小心地放在桌上,出去了。

……

寅正三刻,带有长公主府标志的马车,顶着微亮的天光驶入了皇城……

萧瑜到的并不算早,在她之前几乎所有官员都到了。

她一下车,其余人说话的声音都停了,以往不敢直视她的,现在都有了底气。偷偷打量的,幸灾乐祸的,各种密密麻麻的目光都围了上来。

萧瑜瞥了一圈,目光停在了立在众官员中间那个穿着绯红色官服的半百老人身上。

那人便是本朝的丞相——季本钲,正一品官阶。

大半官员都簇拥在他身边,挺着脖子,扬眉吐气地望着萧瑜,气势不输半分。

他们都知道,今天这次朝会,就是萧瑜的死期,也是多年盘踞朝堂高位的长公主一党的死期。

保皇党的领头人季本钲,向萧瑜投以温和一笑。

她也遥遥向那边扯了扯唇,打头进了殿。

戏还未开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奉天殿是本朝议政,上朝的地方,萧瑜对这里不可谓不熟悉,她进了殿,望着最上面正中间龙椅左旁的位置,那里也放着一把椅子,专属于摄政长公主——大楚副帝的位子。

她坐上去,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各级官员迅速按官阶站定。最前面站着的两人均为绯红色大员官服,一个蓄着胡子,五十岁上下,一个正年轻,大约二十二三,正是季相季本钲和吏部尚书晏尘。

上朝的时辰到了,随着一阵山呼,十四岁的小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稳稳地坐到了最上面那个位子。冰泉般的一声平身过后,小皇帝便不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做着朝廷两党斗争的背景。

戏要开场了,萧瑜坐在椅内,等着下面那些人的发难。

短暂的沉默过后,站在季本钲身后的户部尚书裴伯彦先开了口。裴伯彦和晏尘同级,都是正二品大员。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活了起来,像是嗅到了花蜜的蜜蜂般,齐刷刷一窝蜂地放在他身上。

谁都知道,裴伯彦是季本钲的心腹。

“今早臣听到了一些宜州来的传言,说宜州大旱的原因出在了朝堂上。”裴伯彦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萧瑜:“就是因为长公主弄权,上天震怒!”

萧瑜懒懒地抬起眼,没说话,可能裴伯彦觉得今天就是萧瑜的死期,信心十足,连场面话都省了,直接发难。

底下那些属于保皇党一派的官员眼睛都亮了,饱含着鼓励的眼神望着裴伯彦,期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裴伯彦当然也没让人失望,他接着就道:“从古至今,男主外,女主内,天经地义!男人在外打拼立业,女子在内相夫教子,这是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当年先帝猝然仙逝,皇上年幼,非常时当行非常事,长公主奉先帝旨意以女子身份摄政,救国于危难中,这是理所应当之事,臣自然敬佩。”

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但现在朝局早已稳定,皇上也即将成年。”在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会,等朝堂上其他官员都回过味来,然后才接着道:“倘若因为长公主常年摄政,阴阳失调,引起上天震怒,让几十万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臣以为,这定然不是先帝当年遗诏的初衷,也不是长公主愿意看到的情况。”

长公主摄政引起上天震怒,导致宜州大旱。站在这大殿内的人,没一个相信这件事,但,只要百姓相信,这事就成了一把捅向萧瑜的利刃,锋利异常。

萧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所以,裴尚书觉得这事该怎么解决?”

这就到了要表态的时候了,一旦成功,有从龙之功,定前程似锦,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裴伯彦不动声色地望了一圈,朝廷不少保皇党的官员一扫往日的畏缩,都挺直了背,眼神坚定地望着他,无声表示着他们的支持。

他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不过都是些墙头草。

虽然萧瑜已是必死之局,但她素来狡猾,难保不会东山再起。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必须得到一个人的支持。只有这个人表了态,才能保证万一自己输了不会大祸临头,他状似无意般地瞥了眼站在他前面的季本钲。

先帝在位时,季本钲就是大楚的丞相。到现在为止,几乎大半个朝廷都是他的门生,在朝中的声望无人能比,他也是如今保皇党一派的领头人。

他觉出了裴伯彦停顿的意思,也没让他失望。

季本钲一向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裴大人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就尽管说出来,我们一起讨论。”

这就是给裴伯彦暗示,季本钲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殿上许多人也嗅到了这个讯息,于是在季本钲说完后大部分官员纷纷出声表了态。

裴伯彦得到鼓励,没了后顾之忧,于是他怀着满腔的忠君之情斩钉截铁道:“宜州已有不少百姓发生暴动,民间怨气沸腾,百姓希望朝廷尽快做出决断,以保宜州安宁。故而臣请长公主殿下退出朝堂,让陛下尽快亲政,以解宜州百姓之苦和大楚之危。”

“长公主愿为百姓退出朝堂,此事传到后世必将成为一段佳话。”

此话一出,属于保皇党一派的官员激动不已,方才表态的官员纷纷躬身附议。萧瑜就是有通天之能,今天也绝逃不出这个必杀之局!

前面铺垫了这么半天,现在终于把真实目的说了出来。什么以百姓为重,不过是想逼她退位扯的一个幌子,字字句句好像都是在为她着想,为百姓着想,她若是再不答应,恐怕那些是非不分,自私为己,蠹国害民的词,会不要钱般的落在她头上,直至砸死她为止。

萧瑜扯了扯唇,有点困,又有点想笑,裴伯彦说的话完全没出她的预料,若只有这些,那作为裴伯彦的靠山季本钲,就真是老了。

她转向另一批官员:“其他人可还有异议?”

这是在给依附于长公主一方的大臣们说话的机会。

吏部尚书晏尘是长公主一派的领头人,以往像这样的情况都是他出面,今日也依旧如此。

晏尘清朗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裴尚书刚才所说,我们都已经听得很清楚,宜州之危必须解决,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但裴尚书刚才的提议,即以长公主退位之法平息宜州之怨,愚以为此法不可实施。”

裴伯彦眉头一皱,正要反驳,季本钲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才接过话:“宜州大旱,最需要的就是雨水,宜州迟迟不下雨,百姓本就心急。再加上如今百姓已认定旱情是长公主之故,这才引起了他们的愤懑之心。所以裴尚书提议先让长公主退出朝堂,以平民愤。民愤一平,事缓则圆,朝廷再对百姓多加安抚,让百姓安安稳稳地等待降雨,待到宜州有了雨水,这灾年就过去了。”

长公主一派的官员听到这话,神色萎靡不已。

难道长公主真得退出朝堂?

萧瑜退出容易,想再上来,可就难了,到时候没人护着,他们这些依附的官员,到时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而属于保皇党一派的官员都沸腾了,季本钲这话一出,几乎就定了局。

季本钲字字句句说的都是百姓,若是晏尘反驳,那就是眼里无百姓,这顶帽子一扣,他的仕途就到此为止了,连带着他背后的镇国公府也绝不会好过。若是他不反驳,那萧瑜就只有退位一条路可走……

顿时一众看好戏的眼神投向了晏尘。

视线中心的晏尘仍一派谦和:“季相所言极是,但下官以为,此提议不妥之原因就是在长公主殿下退位一事上。众所周知,长公主当年奉先帝旨意摄政,在皇上成年亲政前暂领朝政。如今皇上还未到亲政时间,倘若长公主因此事退位,表面上看是解了宜州百姓之怨,但实际上此举难道不是表明当年先帝的遗诏有错?”

遗诏当然不会有错!

此话一出,保皇党官员心里一凛,若遗诏有错,长公主摄政是不是名正言顺暂且且不论,皇帝继位的正当性首先就有了瑕疵,更何谈亲政?

望着寂静一片的朝堂,晏尘继续道:“先帝遗诏不会有错,故而,长公主奉先帝遗诏摄政引起天谴,这必然是流言!何谓流言?即流于表面之言,倘若朝廷也认同这个说法,不仅朝廷威严会大打折扣,你我又该将先帝置于何处?”

“我大楚以孝治天下,若长公主因此事退出朝堂,确像裴大人所说,得到一个舍身为民的美名,但同时,此举也会给先帝抹上污点。先帝是天子,承天之言,教化万民,天子不会出错,也不可能出错。裴尚书之提议不仅将长公主陷入不孝之地,也让先帝在天上不得安宁。故而,裴尚书之提议,愚不敢苟同。”

晏尘说完就静静地立在那里,如松如柏。旁边的裴伯彦脸涨得通红,尽管再不服气,此话一出,他还真无法反驳。

季本钲老神在在,神色极稳,没露出一丝情绪。

殿上众多仍躬着身的官员都僵了,方才面色灰败的长公主一派官员被这句话重新注入了活力,整衣振袍,傲然地立在殿上。

萧瑜望着殿内姿容挺拔的晏尘,一直冷厉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这便是两人常年合作积累的默契,有了这个台阶,萧瑜便自然地接着道:“既然如此,像晏大人所说,裴尚书的提议便不能施行,但宜州之危还需解决。本宫自六月听闻宜州大旱之日起,到现在已有三月之久,这期间宜州并未降一点雨缓解旱情,本宫对此也很是忧心。本宫欲开坛祈雨,希望上天看在本宫这几年勤勤勉勉的份上,或许没过几天就解了旱情。”

“可今天裴尚书说宜州百姓对本宫颇有微词,”她的声音似有些低落:“若还是本宫祈雨,恐宜州百姓更加抵触。既然如此,为安抚百姓,不如让皇帝亲自祈雨,皇帝是真龙天子,其言必能上达天听。这样一来,不仅解了宜州旱情,也能安抚宜州百姓的愤懑之心。季相觉得如何?”

季本钲微抬眼,望着她,没说一个字。

萧瑜也笑盈盈地回望过去。

他们方才一直拿百姓说事,现在就绝不能反驳她的提议,否则就是公然推翻他们自己,这样一来,保皇党一直握着的这张民心牌,就算废了,就连到时候皇帝亲政,也都有不小的影响。

皇帝祈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萧瑜知道今年宜州不会有雨,季本钲和裴伯彦二人对此也知情,皇帝祈雨必然会失败。

祈雨失败虽是小事,但在如今的关口,一举一动都可能对最后结果有影响,他们必得认真应对此事,她也能有足够的时间,解决宜州对她的影响。

萧瑜本以为事情会十分顺利,然而,她做梦也没想到,反驳她的竟会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