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瘫在椅子里,捂着心口看着指挥人去将牌子收回来的燕长宁,委屈道:“乖女,爹不想再见到那些小王八犊子了。”
“那也不能让百姓看笑话。”燕长宁无奈地安抚道。谁想到他蠢起来连自个儿都骂了进去。
忠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管那些愚民作甚,谁敢当着本王的面说三道四,本王打碎他的牙!”
是,没人敢当着忠王的面指指点点,可总不能戳瞎全京城百姓的眼睛,堵上他们的嘴巴:“爹若不想咱们王府再为大大小小的茶馆添项谈资,就摆着吧!”
忠王睁圆了眼,犹豫片刻,气闷道:“算了!还是收回来吧!”以后见到那些小纨绔直接打出去好了。
忠王喝了口茶,发觉是龙井的味道,就问:“你皇伯伯给的云顶雾茶呢?爹更喜欢喝那个。”
“送去谢府了。”
忠王顿时一口老血呕在心头:“一根没给爹留?”
“原本就剩一两不到。”谢晋远张口就要半斤,以为贡茶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容易:“爹想喝,改天进宫再要些回来吧!”
反正忠王脸皮够厚,明康帝拒绝不了他。
“乖女,你居然拿府里的东西去贴补别人!”忠王捶胸顿足,恨不得立刻就去揍那些小纨绔们一顿。
燕长宁头疼:“这是礼尚往来。”
忠王就听不得她维护外人:“他们把你带去那个破戏园子,差点惹了火灾,本王没找他们算账就不错了!”
燕长宁一个时辰前就把那母子三人的来历告诉了忠王,忠王想的却是火如果烧到了戏园子里怎么办,因此很是后怕。
燕长宁语气软了下来:“我不是好好的吗?”
“那孙蕴就让他死了算了!为什么咱们王府要帮他藏外室?”忠王一掌拍在桌子上:“看着浓眉大眼,人品方正,原来私底下是那么个玩意儿!”
忠王对发妻一心一意,就觉得天底下喜欢随便纳妾的都不是个好东西。
男人么,不就该顶天立地?人家精心养大的闺女嫁给他们,是他们三生有幸,就该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才对,纳妾就已经够让正妻伤心了,偏偏还敢豢养外室!
按忠王的脾气,就该让孙蕴尝尝不敬正妻藐视国法的后果,让他知道羞耻二字究竟怎么写!
“我们帮的不是他,是太子。”燕长宁脸色凝重,她想让忠王帮着查一查纵火人的身份,可看忠王义愤填膺的态度,怕是不愿意插手。
“不管帮谁,本王就是觉得糟心。”果然忠王很抵触,他本身就讨厌那些读书人,现在对孙蕴的印象更是一落千丈。
将心比心,要是燕长宁以后要是遇到了这种玩意儿,他一定会亲手剁了对方!
呸呸!他的心肝怎么可能会嫁给这种人!
忠王坚定了替燕长宁招婿的决心,反正忠王府不缺一口饭吃。
“王爷,郡主,孙大人求见。”
讨厌的人说上门就上门,忠王脸色很臭地问道:“乖女,是不是你给他递了消息?”
燕长宁点头,如实道:“是。”
忠王到嘴的想赶人走的话咽了回去。
孙蕴在朝为官多年,还是第一次上忠王府来,世人总说夜路不好走,可忠王府的道路却异常平坦,整个忠王府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只是孙蕴心中藏事,脚步比跨进金殿时还要沉重。
白日里,听闻永月巷走水,孙蕴便觉不妙,也曾悄悄派人去探查,可得到的却是妇人及子女不见了消息。
孙蕴在吏部的衙门里如坐针毡,好容易熬到了下职,正要换了衣裳亲自前往永月巷瞧个究竟,自称是忠王府的奴才却找上了他。
孙蕴尚不清楚瑶乐郡主为何要多管闲事将那母子三人带回府,只意识到自己的把柄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忠王手里,还刻意通知了他,也不知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
忠王是举朝皆知的纨绔王爷,为人散漫又好享受,虽然地位尊崇,手里却并无实权,数年前在兵部领了闲职至今没有去办过公一日,只偶尔上一回朝,还冲着与人打架去的,孙蕴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他的意图。
除了年底官员考评时给他优等,孙蕴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可以让忠王利用的。
不过忠王是出了名的与文官不对付,借机想刁难他也不说准。
可,若忠王想刁难他,大可直接将那母子三人送到御史面前,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这完全不符合忠王鲁莽粗暴的性格。
“孙大人,请。”
孙蕴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一分,不知不觉就到了忠王府的主院。
抬首一看,瑶乐郡主居然也在。
“微臣参见王爷、郡主。”孙蕴拱手行礼。
忠王极其不待见他,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喝茶,不搭理。
燕长宁只能开口:“孙大人,免礼。”
孙蕴站直身体,恍惚了一下,看忠王一副鄙夷他的模样,反倒像是陪座。
“孙大人收到本郡主给你的消息了?”燕长宁神色也有些冷淡。
孙蕴神情复杂道:“回郡主,是。”
他再次拱了拱手,恳求道:“还请郡主让微臣见一见那母子三人。”
燕长宁脸色猛地一沉:“孙大人这是对豢养外室之罪供认不讳了?”
“微臣……”
燕长宁沉下脸的时候,让孙蕴想到面对明康帝时的敬畏感,嘴角抖动,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良久,孙蕴才垂下了头:“微臣罪该万死!”
闷头喝茶的忠王连连点头,可不该死嘛!
“本郡主曾经认为大人学识渊博,高风亮节,刚正不阿,有大人尽忠皇上,协助太子,是我燕国之福,可谁知大人你让本郡主很失望。”燕长宁不怒反笑,双眼在灯火中闪烁夺目。
孙蕴愣住了,这一刻猛然想到了端娴皇后,若是娘娘还在的话,对他也会是这样失望的吧……
孙蕴想起初中春闱,寒门出身的他因为不懂京城官场而遭受众多排挤,外放的前途不明,恋慕发妻亦不敢表露衷情,娘娘却始终对他秉执赏识,不仅为他赐了婚,还在外放当日让太子带来了激励之语。
种种昨日,皆似历历在目,孙蕴一瞬间惭愧得难以自持。
“呀!怎么哭上了?”忠王茶喝不下去了,诧异地擦了擦眼睛,却清晰地瞧见了孙蕴眼角滚落的泪珠,与他平日里古板的形象实在相悖。
忠王惊恐地看了燕长宁一眼,他的心肝什么时候有了几句话就将人说哭的能力?
明明他听着最正常不过……也不对,那话里好像夹了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细细一想,有点儿怪怪的。
忠王觉得文人心,海底针,三言两语都能羞愧得哭了,却敢违逆国法豢养外室。
“孙大人,是否其中另有内情?”燕长宁见孙蕴如此,还是不相信自己识人不清。
孙蕴看着燕长宁投来的目光,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为官之道、夫妻之道如两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让他这五年饱受煎熬,悔不当初,可不管如何,他还是感激瑶乐郡主给如此处境下的他一份信任的态度。
“回郡主,是微臣糊涂。”明明眼前的燕长宁比他要小了近二十个年轮,孙蕴却忍不住向她吐出了真言。
“三年前,微臣在乡读书时的同窗好友进京,邀微臣去湘江楼赴宴,微臣欣然而往,谁知当日多喝了几杯,醒来后便见唱曲的妇人躺于微臣身边……”
思及往事,孙蕴有些难以启齿:“那妇人哭诉自己本是秦淮河畔的歌姬,后被一商人赎出,生下一名女儿后却又遭了商人抛弃,母女二人不得已流落京城,那日偶然在湘江楼内唱曲,哪知却被微臣……”
燕长宁皱眉:“口说无凭,你可有调查清楚妇人的来历?”
“微臣查过了,可人海茫茫,商人不知所踪,微臣只查出那妇人的确是秦淮河畔的歌姬,名唤芍药。”
孙蕴顿了顿,苦笑道:“微臣自知酒后失常,本想回去与夫人告罪,可芍药拦住了微臣,说知道微臣对夫人情深义重,只当一日露水,两相别过,无需告诉夫人,让夫人介怀,影响夫妻情分。微臣愧疚之下,便给了她一千两银子,让她离京重新生活。”
“可她还留在京城不是吗?”燕长宁大概猜出了妇人的把戏。
“微臣本以为她离开了,却于两月后又在药铺见到了她。”孙蕴继续道:“微臣询问之后,才知她出京的半路上发现自己竟然怀了微臣的骨肉,不得已,才重新返回了京城。
因为不知该如何选择,所以才寻了药铺,抓了一副安胎药,又抓了一副红花,微臣看她孤苦可怜,心生不忍,遂将人安置在了永月巷,本想待她堕胎后养好身体,可……”
“可她还是选择生下了孩子。”燕长宁总算明白了妇人为何不顾女儿生死,只管护住儿子的缘由了。原来儿子才是她在京城安身立命所在。
忠王听得目瞪口呆:“这比话本子还要精彩呀!”
孙蕴惭愧得无地自容,又听燕长宁问道:“那位邀请你赴宴的旧日同窗好友呢?为何会留你与妇人独处?”
孙蕴怔了片刻,道:“微臣醒来后,同窗尚在另一间厢房熟睡,并不知微臣与妇人之事。”
燕长宁简直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只有水和书本:“蠢钝!这般错漏百出的算计你也信!”
“算计?”孙蕴茫然。
忠王同情地打量了他一眼:“风尘女子惯常钓客的把戏,本王年轻时见得多了,那些个榆木脑袋通常一骗一个准,依本王看,你那同窗估计出了不少力。”
忠王顾忌燕长宁在,没说得更露骨,他觉得可能连那妇人的儿子也与孙蕴无关。
忠王窃笑,做什么孙大人呢?直接改名叫孙大头好了。
孙蕴似领悟到了什么,面上渐渐有些难堪。
燕长宁摇头:“我以前就说过你为人处世最大的缺点便是不知变通。”
孙蕴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听清燕长宁这一句。忠王顾着嘲笑他,也没有在意。
“那妇人说是有人纵火,你去查一查。”燕长宁将自己的怀疑尽数说与了孙蕴听。
在听说可能有人布局意在打击太子之后,孙蕴脸色遽然一变。
“那妇人自身也很可疑,你就从你那同窗开始重新查。”燕长宁冷静道。
孙蕴久久说不出话来,俯身对燕长宁行了最大的拜礼:“多谢郡主为微臣指引明路。”
燕长宁虚扶了一把,让他起来:“孙夫人是个贤良玲珑的女子,你有什么事大可与她商量,夫妻贵在坦诚,若是知道你瞒着她置了外室这么久,怕是心里不好过。”
“微臣、微臣只在湘江楼醉酒碰过那妇人一次……”事到如今孙蕴也不确信自己究竟有没有碰过那妇人了。
燕长宁觉得这些她听不听都无所谓:“夫妻间的事,还是需要大人你自己去解决。”
忠王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再看燕长宁面上毫无一丝羞赧,孙蕴居然也不觉得奇怪,于是恍惚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请王爷和郡主替微臣看管那母子三人几日,微臣感恩不尽。”
孙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自诩刚直,对忠王这种纨绔王爷向来看不上眼,逢年过节也从不送礼拜见,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忠王府出手帮了他。
“孙大人放心。”
孙蕴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听着燕长宁清脆的声音,竟觉得十分安稳,似乎瑶乐郡主身上存在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助他拨开前路上的荆棘。
之后,孙蕴没有再要求去见那母子三人,匆匆告辞,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如何与夫人如实交代。
等他人一离开,忠王就坐了起来,一脸的严肃与怀疑:“乖女,你还这么小,懂什么夫妻之事?”竟然还训得孙蕴头头是道,忠王几乎都要以为燕长宁嫁过人了。
燕长宁怔了一下,猛地反手拍碎了他面前的茶杯:“风尘女子惯常有哪些钓客的把戏?女儿想听一听,还请爹赐教!”
忠王顿时心虚地忘记了之前的问题:“哪、哪有,爹也不知道。”
“是吗?”燕长宁目光牢牢地盯着他。
忠王被她这一眼看得心惊胆战,头点如捣蒜:“当然了,爹为你娘可是守身如玉。”
忠王冤得很,谁还没个年少,风月场所离他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何况他当初只是去喝一喝小酒,连那些女子的小手都没摸过几下。
“那我就放心了。”燕长宁若无其事地转身:“时候不早了,爹还是快点就寝吧!”
忠王甩了甩脑袋,看着燕长宁消失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什么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