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内此时已经有了不少人,不单有国公夫人赵氏身边的侍从,还有兴国公身边的,想来兴国公也在。
瞧见郭牡丹来了,众人皆垂下头,安静地给她让出了一条通往里间的道路。
见状,郭牡丹心头越发沉重起来,她提着裙摆,顺着空出的小道快步进了里间,甫一进屋,就听见了赵氏压抑的哭泣声。
赵氏瞧见她进屋,抬起通红的双眼望向她,努力压抑着悲伤的情绪道:“牡丹来了。”
郭牡丹轻轻点头,行到赵氏身旁,朝一侧垂头坐着的兴国公见了礼,才搂住赵氏的肩膀,低声道询问:“娘,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牡丹的那一声“娘”刚叫出口,赵氏的眼泪便又像决堤一般涌出,哭得止都止不住。
兴国公见状,脸偏到一旁,微微提起衣袖,不知做了什么,随即抬起手,轻轻在妻子背后轻轻拍了拍。
他动作时,郭牡丹恍然之间发现,公公鬓间的带霜的白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雪白一片,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
赵氏许是从丈夫的动作里得到了些许安慰,她抬起双臂,紧紧攀住郭牡丹的胳膊,声音是哭泣许久后的嘶哑:“牡丹,万轩他……他……”
郭牡丹微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万轩是霍霆的字。
“他没了!”
这三个字,赵氏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用尽了她全部力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没了?这意思是,死了?
尽管没有做过一日正经夫妻,但此时瞧着哭得快要昏厥过去的赵氏,郭牡丹心底也有了片刻悲伤。
不过毕竟两人没什么感情,在男人逃婚后,郭牡丹甚至有些厌恶霍霆,故而这悲伤很快便消弭了,余留更多的,还是茫然。
身为兴国公嫡子,她那便宜夫君,就这般没了?何时死的,在哪儿死的,尸首……又在何处。
那毕竟是与她拜过天地的男子,郭牡丹张了张嘴,想要问个清楚,可瞧见赵氏悲哀的神情,她迟疑片刻,还是没有把心底的困惑说出来。
兴国公搂过妻子,面色灰败,眼神也不复先前的清明,浑浊了不少。
他一边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膀,一边喃喃补上了妻子没说完的话:“那小混账,花了几个月功夫跑到了凉州去,难怪我们怎么寻都寻不到。原以为他自己在外面待腻了便会回来,没想到……没想到死了好几个月,消息才传回来。”
听到“死”字,赵氏哀嚎一声,埋进丈夫的胸膛。
兴国公嘴里尽管还骂着小混账,可刚说完话,浑浊的双目中便滴下了一滴泪,很快滚到他的胡须间,消失不见。
郭牡丹望着眼前这一幕,沉默下来。
兴国公府家风端正,长房这一脉只有赵氏所出的两个孩儿,一个是她早死的大伯霍霖,一个便是霍霆了。
听闻大伯离开时,公公婆婆消沉了许久,此时仅剩的一个孩子也没了,悲痛欲绝,实乃人之常情。
更何况,长房这一脉,从此就绝了根。
想到此处,郭牡丹不由得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她先前说过什么来着?她那便宜夫君只是跑了又不是死了,没想到这下还真死了,她想要个孩子的心愿,也彻底成了奢求。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想要开口安慰公婆,可还不等她发出声音,外间便传来了一阵嘈杂吵闹之声,称得上刺耳。
郭牡丹瞧了互相依偎的公婆一眼,没有打扰,抬脚出了里间,准备去处理外面的噪音。
刚出里间,她的衣袖便被人拽住,一声有些凄厉的嚎啕声在耳边响起,宛如杀猪:“侄媳妇儿,你好命苦啊!”
郭牡丹定睛一看,忍不住蹙眉,抬手推开了眼前的女子:“李姨娘,您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黄氏便冒了出来,一边朝郭牡丹小声道歉,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拉着李氏离开。
郭牡丹进府大半年了,心中清楚,黄氏虽是正妻,但和霍二爷感情不深,加之她只生了个女儿,在二房一直被生了儿子霍霄的李氏压得死死的,今日能鼓起勇气拽着李氏离开,已经是难得。
想来适才她听见的嘈杂吵闹之声,就是黄氏和李氏二人发出来的。
黄氏比李氏身子壮些,但李氏比黄氏要高挑些,二人纠纠缠缠,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屋中侍从又因为二人是二房主子的缘故,不敢轻易上手攀扯。
郭牡丹实在不耐,她本来就是小门小户出身,没什么长幼尊卑的规矩,干脆直接扯开纠缠的两个“长辈”:“二婶,李姨娘,我们长房现在可没那个心情招呼二位,二位先回去吧。”
她生得丰腴,力气比黄氏和李氏加起来都大,轻轻松松分开了二人。
李氏一时没站稳,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假惺惺地擦了擦眼泪:“我知道的,侄媳妇,你们长房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本该在屋里待着,为大哥大嫂祈福的。可我想着,这不单是长房一家的事儿啊!”
郭牡丹本来没听出来李氏的弦外之音,直到对上黄氏慌张又愧疚的目光,才反应过来。
难怪李氏来得这么积极呢,长房绝了根,那爵位不就落在了兴国公府唯一的男丁——霍霄身上了吗?
李氏作为霍霄的生母,怕是为长房难过是假,为儿子高兴才是真。
郭牡丹往身后瞟了一眼,示意大金拉上里间的帘子,尽量别让公公婆婆听到什么动静,随后缓缓朝李氏靠近了两步。
被那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盯着,李氏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退了之后,她又想起来自己的来意,立时挺起了胸脯,与郭牡丹对视:“二侄媳妇,你挡我作甚,我是去瞧大哥大嫂的。”
郭牡丹没有答话,只是不让,一步一步逼着李氏往屋外去。
李氏见她一个做小辈的胆敢忽略自己,忍不住怒斥道:“有没有点规矩,我和你说话呢。”
说完之后仍不解气,低声道:“在这兴国公府养了快一年也没养出来,还是那贩牲口的样。”
黄氏再也忍耐不住:“你胡说什么?”
李氏可不把她放在眼里,瞅了她一眼后冷笑道:“姐姐,今日我来寻大哥大嫂,也是为了我们二房着想。兴国公府的世子之位空了这么久,也该有结果了,不然难道要让这爵位,被皇上收回去吗?”
黄氏笨嘴拙舌,说不过她,只好抬起手,如先前一般要将李氏拽走,同时嘴里不停地跟郭牡丹道歉,期望她别放心上。
郭牡丹听到李氏说自己是贩牲口的,当即就拉下脸来,冷哼一声:“我是贩牲口的,那你又是什么?别忘了,要不是贩牲口的去年给府里补上了银两,你个做妾的,早被人当奴才发卖了,还在这给我充上正经长辈了?我呸!”
她本来就是乡野出身,撕破脸后不管不顾,直直朝李氏面上唾了一滩。
不等李氏回过神来,郭牡丹便喊道:“大金,给我上。”
大金是陪嫁丫鬟,不用顾及许多府里规矩,立刻便拿着棍棒扑了上来,要把李氏赶走。
李氏没想到郭牡丹居然如此不体面,说动手就动手,一时间傻眼,正要嚎啕时,正房里传来一声怒喝:“够了!”
大金停了手,郭牡丹也回头望去,恰好瞧见她那鬓发尽白的公公,缓缓掀开帘子,慢慢地走了出来。
兴国公凌厉的视线扫过眼前诸人,转头斥责一旁畏手畏脚不敢动作的侍从:“你们就这点出息?少夫人做事就望着?”
不等旁人开口,兴国公的眼神便落到了黄氏身上:“二弟妹,你治家不严,还得好好历练才是。”
黄氏愧疚点头,见李氏还想说什么,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兴国公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朝众人道:“都走吧,其它事,明日等中人都来齐了再议。”
言罢,他转身又朝屋里走去,身子弓着,瞧上去,完全是个老人了。
走了两步,他朝郭牡丹摆了摆手:“牡丹,你进来,爹有事同你商量。”
*
进京之路,一个瘦小的男子伏在马背之上,紧紧跟着前方策马的男子身影。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前方的男子勒住缰绳,转过身来,朝身后的男子道:“前方过了山坳,便有一处驿站,先去那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进城。”
他还留着胡须掩面,但收拾了杂乱的长发,露出额头眉眼和鼻梁来,单看这些,便能瞧得出来,此人定然相貌不凡。
瘦小男子是初次来京,不认识路,闻言操着一口凉州味的官话道:“好,正好还能等等将军身边的亲卫。”
前方的男子微微颔首,调转马头,朝山坳那边去。
瘦小男子策马跟上,刚越过山坳,远远瞧见了那驿站时,忽地腹中一痛。
前方男人察觉不对,转身来瞧:“怎么?”
瘦小男子挥了挥马鞭:“无事,就是腹痛,片刻都忍不了了。您先去驿站吧,不过百丈远,我一会儿跟上。”
此处已能瞧见驿站,男人并未多想,只叮嘱瘦小男子快些,便驱马离开。
见男人走了,瘦小男子赶快翻身下马,寻到一处低洼平坦之地,爽快了一番。
片刻后,他起身,提起裤子系好,去寻自己的马。
马儿未在原地等他,而是自己找到了一处草叶丰美之地,正吃得香,男子好不容易寻到了马,正要骑上去往驿站时,才发现坏了。
这地方山坳沟壑纵横,地势复杂,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京城的城墙才设在了不远处,易守难攻。
瘦小男子骑在马上,晃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色由深蓝转成了漆黑的墨色,才终于凭借远处的一点灯光,寻了出去。
他急急忙忙地策马到了驿站前,小二正好在门口迎客,瞧到有人来,笑着迎上前:“客官可要住店?”
瘦小男子点头,把缰绳递给小二,操着不太熟练的官话道:“我家主人适才已经到了,把我的马和我家主人的黑色骏马拴在一起。”
小二原本乐呵呵地接过了缰绳,听到男子这话,不由得奇怪道:“客官,什么黑色骏马?除了您,今日我家还没招待过骑马的客人呢。”
瘦小男子身形一顿,大声道:“不可能!”
小二连忙道:“真的没有,不信我带您去瞧,今日入住的客人就没有单个的,全是结对的。”
瘦小男子心头一惊,猛地想到了什么,立刻夺过缰绳,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