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有星无云,殿内灯火通明,帝子聚会一般只能遣走殿中宫人宫侍,而无法调遣外间巡逻宫卫,虽然以宫卫的耳力是听不见里间交谈的,但聚会之时众人难免低沉私语,不敢高声。
今日姬时连带巡逻宫卫也一并遣走,让她们回去修炼,她把蜡烛架子拖过来围成一圈,很郑重地打开了所有门窗,防止有人突然闯入,思量再三,又将早晨洪殷太傅那张写了寥寥几字的纸收了起来,她原本已经将那张纸在桌上铺平压实。
她已经做好坦白一切的准备,虽然小说中常有什么穿越重生,将秘密掩盖一世,毫无芥蒂接受新的家人之类,但她自忖做不到前者。
姬时一向是个没有秘密的人,心中无法藏事,没有前几日学字那一出,她也准备找个时间吐露前世,只是这事把她的想法提前了。
她能做到的只有毫无芥蒂接受新的家人,所以她思量很久才做出决定,她今日不准备质问兄长们,只想坦白自己的事。
嬴政是守时之人,来得最早,他入座之后李世民和朱家父子三人一并来的,曹操落在后面,来得最迟的是刘彻,他进门的时候目光落在众人身上,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正在拨灯芯的姬时。
他来得迟,是为了确认一下宫卫被遣走的事,水云宫上空如今一只飞鸟都没有。
众人视线中心的姬时离开烛架,走动间带起些羽粉尘灰,她如今身上的羽管裙已经有大片羽毛长出来了,像是鸟雀生长的尴尬期,显得毛毛糙糙的,于是她又在外面套了个灰扑扑的外袍。
姬时在想怎么起这个头,事前光想着坦白也没有组织语言,抓抓脑袋又落下点羽粉,姬时还是开口说道:“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你们都是我的哥哥,我从出生起第一眼就看到了你们。母亲说雏鸟会把第一眼见到的人当作最亲最爱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我是真的把你们放在心上,当成很重要的亲人来看待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从前没有过亲人,我……”
刘彻忽然开口打断:“小七,你想说什么?”
他虽然是这么问,却没有要姬时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只是一只雏鸟,先祖的记忆可能让你混乱了,你不是那位先祖,你是刚出生不久的小七。”
姬时摇了摇头,她郑重地说道:“我没有混乱,也没有把自己当作先祖,我活过三十二年。二哥,我是死了之后才睁眼在这里的。”
一时无人应声,连刘彻也没再开口,姬时甚至有一种自己在自言自语的错觉,她低下头,轻声说道:“我活着的时候,称为末世时代,所有人都在修炼异能对抗强敌,大家今日生明日死,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开。”
她就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开,人活着,吃饱喝足不受苦,就是最好的事情。
姬时说到末世,有些不知该怎么去形容那个绝望的时代,没有经历过末世的人要如何理解那样遍地行尸走肉的黑暗呢?最后也没有多说,只是说了自己与敌方皇者同归于尽,长眠之后来到此间。
没人问她前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朱元璋和儿子对视一眼,默契猜测她是那个末世时代的皇者。
等姬时的话说完,整个殿内便寂静无声,六位帝子先前虽然互相坦白过身份,但那是基于最少十几年最多三十多年的相处,彼此已经猜忌得差不多,又在姬时诞生的节骨眼上,这才捅破窗户纸,是为了沟通交流,确认彼此想法,确保没人会做出愚蠢的举动,可今日……
一个愚蠢的人就站在他们面前。
开会之前,姬时还抱着一点她开口之后,大家彼此坦白,把话说开之后再无芥蒂的期望,但经历了这样刻骨的沉默之后,她一时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做了,最后也只是轻声说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么多。”
她转身就走,那高高大大的背影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了。
刘彻看向众人,冷笑了一声往外走,却不是姬时离开的方向,他今日心情很坏,那小傻子开口之前他就隐约猜到她要犯傻,但没想到她能傻成这样,可她犯傻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去女皇面前把事情嚷嚷得整个西凤都知道,又有谁敢动她?
真凤啊!真凤!
不敢的是他,是他们,刘彻感觉自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啊,老鼠见不得光的,可那傻子把灯芯拨得太亮,她整个人都像是沐浴在光里,亮得他眼睛生疼。
所有人里刘彻是情绪最激动的,他从姬时出生起就一直是情绪不稳的状态,刘彻走了一辈子的通天坦途,掌了几十年的江山社稷,第一次尝到酸妒的滋味,他酸妒得要了命,也恨这样的自己要了命。
李世民也往外走,是朝着姬时追过去的,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朱元璋捅咕了一下儿子,朱棣捅咕了一下曹操,曹操看向嬴政,却见他嘴角弯了弯,对他们道:“天不早了,都去休息吧。”
天是真的不早了,姬时难得化出翅膀,翅膀啪嗒几下就飞到了水云宫的观景台上,今夜的水云宫太过安静,静得像没有人住一样,姬时从来感觉不到寒冷的人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栏杆边上都觉得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姬时悄悄向后瞄了一眼,见到是李世民,有些高兴也有些期待落了空……她最亲近的哥哥分明是另一个。
李世民忽然问道:“你给自己取的名字,也是上辈子你的名字吗?”
姬时没回头,但是点了点头。
李世民走到她的身边来,说道:“那小七又为什么会想起找我们坦白?”
姬时没吱声,但是李世民凤眼含光,声音清朗,笑着替她说道:“秦汉魏晋,隋唐元明,小七你知道多少?”
姬时眨巴了一下眼睛,朝代歌她是背过的,不过是学期太短,很多历史人物都不教的,不过……三哥好像把宋朝昧下了?
但她此时却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看着李世民那双光彩照人的眸子,她似乎感受到了他坦诚的心意,喉咙堵塞片刻,小声地说:“都知道。”
李世民意外又不意外,其实如果没有曹操这个像是混进来的,只论排序,他们的出生顺序就和朝代延续一样,所以这曹操是怎么混到老六这个位置的?按理他该排老三才对。
李世民轻轻叹了一口气,都知道啊,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这份赤子之心实在珍贵。
他拍了拍姬时的肩膀,两边嘴角向上,笑着道:“其实你出生后不久,二哥曾跟我们说,他确定你是个单纯的婴儿,因为正常的人不会不知饥饱,而且生吞虫蛹……”
他细细叙说着这些过往趣事,姬时低落的心情跟着他的话语渐渐转晴,偶尔还插话解释,重点是她真的觉得虫蛹很好吃。
李世民最后对姬时说道:“小七,你是后世之人,也当知道我的事,血缘之亲只是一种生来就有的关系,并不一定是最亲最爱的人,你虽然武力强横,但心如稚子,你该对人设防。”
这话说的不仅是刘彻,也是他自己,他明显感觉到,因为这一通安慰,姬时又像对待刘彻那样向着他打开了心防,和他亲近起来。
姬时愣了一下,但她微微摇了摇头,建立心防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有了城墙,爱和温暖又如何进得来呢?
姬时把李世民抱下了观景台,送他回了寝殿,然后有些踌躇地在刘彻殿门前徘徊。
她原本以为来安慰她的,会是和她最好最亲近的二哥,可是她等了那么久,和三哥又待了很久,也没等到她想等的人。
刘彻显然在里面,他没有点灯,但姬时对他的呼吸心跳声很熟悉了,隔着门,姬时刻意放大了自己的脚步声,她来回走了几转,忽然听见里面瓷器碎裂声。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房门,厚重的铁包木大门应声而倒,刘彻在躺椅上歪着,碎裂的瓷器在他不远处的地上,姬时见他没伤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刘彻见她把门都推倒了,原本的怒气冲冲也滞塞了一下,压抑着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自己犯蠢还不够,还想拉着我去皇母那儿坦白吗?”
姬时把锋利的瓷器碎片用脚碾得碎碎的,和小沙子差不多,这才像个大鸵鸟一样蹲在刘彻的躺椅前,看着他问道:“二哥,你生气了?为什么生气?”
刘彻手边的茶壶已经砸碎了,这会儿被问得火起,又顺手把茶盏砸了,整个人躺在那儿胸口一起一伏,眼睛都闭上了,忽然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睁眼看到姬时把他躺椅边上的其他杯盏拿走,然后又去踩碎瓷器了。
刘彻只觉得自己的怒气在一点点往上升,又一点点被这轻描淡写的碾碎瓷片的力气往下按。
他按住太阳穴,怀疑曹操的头风会传染,他现在脑壳疼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