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已经告知赤者,我们今晚会留宿酒肆,那就最好是按我们的说辞照办,以免对方生疑。]温眠继续以哑语解释。
她上辈子从秋涵雅和君凛那处得到的最大教训,便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苟才能比命长。
既然如今他们根本逃不出神火城,那就只能埋头苟住,万万不能打草惊蛇。
至少……赫兰寺对他们的态度明面上还和缓,若是贸然与他们撕破脸,估计这几万人沉沉压下来,也得把两人给压死。
“只是……”温眠艰难地扭动脖子,除了油腻黏湿的一张张人脸,旁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无奈道:“我现在连哪边是西都分不清楚。”
鬼面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忽然迎着风拂来的方向仰起脸,露出一截凌厉的下颌来。
温眠微微仰头便能瞧见对方明显的喉结,还有丁点暗青色的胡茬痕迹。她暗想,这可和她的脖颈轮廓一点都不一样。
鬼面对她的注视毫无察觉,短促细碎的吸气声不断从面具底下传来,有点像警惕地在陌生环境四处嗅嗅的小动物。
而等到他再度垂首看向温眠,面具底下发出声轻笑,朝她脸侧指出个方向来。
[西。]鬼面简短解释。
温眠奇道:“你是如何分辨的?”
鬼面施施然解释:[人族可以利用雷、木、水、火,而妖族可以利用风。]
不知怎的,明明看不见鬼面的表情,温眠就是从这句话中品出一丝沾沾自喜来。
在察觉到对方偶然流露的幼稚心绪后,温眠亦是不自觉放松心情,难得露出个笑:“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妖族厉害。”
鬼面又低低笑了两声,护着她转向朝着西面而去。
说来也奇怪,等到两人放弃前往城门后,越是向西边行进,温眠就越是清晰感觉到,压在心头的烦躁焦虑轻松很多。
她最先以为这是自己心境变化导致,可后续又发现,他们越是接近酒肆,周围拥挤的人群就越少。
那些商贾不再若大厦将颓般朝着狭仄街道涌来,就像是忽然恢复神志和知觉,每个人都开始鲜活地对炎热天气叫苦不迭,四散分开寻找避凉处去。
大街瞬间变得宽敞,路边小贩吆喝热烈,妙龄少女们娇笑而过,还有商贾瞧见温眠和鬼面的打扮,热情地想要来给他们引路。
这一切显得太过正常,反而衬托得方才的拥挤越发诡异。仔细想想,方才拥挤过来的人群,明明皆处于酷暑难耐的恶劣环境,可他们脸上兴奋过度的笑容如出一辙。
温眠有些埋怨自己,她早该想到的,在没有盛事活动的前提下,正常人怎么可能会从偌大城中的四面八方,齐齐拥挤进同一条狭仄的街道?
如此看来,在他们离开赫兰寺的时候,赤者就已经盯上他们,也势必会阻拦他们离开神火城。
“这是在逼我们。”温眠望着前面笑容友善的商贾,心却渐渐沉了下去,“他们不是不愿与我们撕破脸面,而是在示威,是在告诉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按照他们的规则行事。”
这让她想起前世最后见到的庄明音。明明她只想低头顺服地生存下去,可这些人……怎么就是不愿意给人活路呢?
还是说,这个世道打定主意要人以强为尊,凡事单凭灵髓和实力说话?只要居于高位,便可对脚下的人生杀予夺?
她方才因鬼面生起的笑容渐渐淡去,连眸色都似因情绪变得冷淡几分。若是此时她有一面镜子,便能清楚看见自己现在的神态与前世时一模一样。
鬼面同样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
温眠向来言谈果决简短,一旦她开始说起长句,便是她自认处于危险中,下意识想要进行自我保护。
鬼面在很久以前,就察觉到温眠的这个习惯。
[别担心。我们先去酒肆。]他又摸摸温眠的头发,发出一声很是温柔的叹息,[总之,我不会再让你再次进入赫兰寺的。]
温眠蓦地就想起曾经殷玄烛对她的承诺,瞬间觉得此话不祥——万一到最后又把两人都给搭进去就不好了。
她打断对方摇头道:“别说这样的话。”
鬼面歪歪头,似不解她为何不悦。
温眠努力使自己平定心绪,垂目道:“不要随意做出承诺,会被天道听见。”
两人说话期间,鬼面敏锐地察觉到左侧楼顶有窥探视线落在温眠身上,于是他不着痕迹地上前两步,将那些古怪视线都以身体挡住。
他并不愿再讲出此事凭添温眠的心中负担,因此只状若无意地问:[誓言能被天道听见,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
温眠面无表情地摇头:“天道向来擅长为难众生。若是许下难以实现的誓言,却又在最后梦想破灭,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鬼面脚步骤停,猛地侧头仔细打量着她。
温眠往前走出好几步,才发现鬼面并未跟上,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鬼面摇摇头,忽然凑近她问道:[若是有人对你许下诺言,却又未曾实现,你会怪他吗?]
“怎么会怪罪?”温眠笑道,“就算是上古三神都有未能如愿之事,又何况事如今的芸芸众生?”
鬼面急切又问:[那你为何会觉得痛苦?]
温眠容忍着他的追问,定定地看着他:“因为是我导致对方承担了不该承担的重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若是当初我不曾邀约你前来西域,你就不会和我一起落入赤者的陷阱中。”温眠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都似刀子只往自己身上扎,“所以是我导致了你现在的处境,导致你许下或许实现不了的誓言。”
“要是最后我们都死在赤者手中,我会很愧疚的,阿烛。”
这番话不知是哪句戳中鬼面的痛处,他双手竟是忽然颤抖起来,喘着粗气朝她用力比划:[我不会再让你死的!]
再?温眠茫然地望着他,一时不知晓他指的是什么?
这话说完鬼面自己也怔住,慌忙地左右瞧瞧,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指向正前方:[到了。]
温眠扭头去看,果真看见一面赭红色酒旗正于黄土房屋上迎风飘摇。
整个神火城虽奢华无比,但大多建筑用的皆是孔雀蓝石或琉璃瓦等装饰,唯独赫兰寺与眼前的酒肆用了红色装饰,令人无法不去猜测酒肆和赫兰寺的关联。
这……还能进去么?温眠有些犹豫。
鬼面看出她的犹疑,抬手道:[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说罢他又想起温眠才说过不喜欢别人许下诺言,因此他又笨拙转移开话题:[进酒肆入住,也不知晓要多少钱。]
他摸摸自己空荡荡的口袋,却是真的窘迫起来。当初在东陆临海村落事发突然,他又并未有与温眠一同离开的打算,因此确实没准备什么行李钱财。
——要是进去了,阿苏热不让他们入住怎么办?
温眠本也不想继续关于诺言不诺言的话题,便顺而道:“没关系,我说过我会报答你。所以今后我也会赚钱。”
“只不过现在……”温眠看着近在咫尺的酒旗,“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先把阿苏热糊弄过去再说。”
鬼面点点头,转而朝她纠正道:[但不用你担心钱的问题,我会解决的,就和当初在村子里一样。]
温眠心道如今两人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人到底为何总是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
福至心灵般,她又想起叶大娘当初的话,不由得脱口问道:“阿烛,叶大娘当初说是因为喜欢我才不求回报。那你呢?”
她眨眨眼,一转攻势开始逼问对方:“你如今不要我的报答,又非要做出些古怪的承诺,是为什么呢?”
鬼面本就在因钱财的事情感到窘迫,如今听了她这话,更是慌得不行,耳朵红通通的,手比划半天也没表达出个意思来。
他在最后鸵鸟似的掀开酒肆的门帘,干脆闷头率先走进去。
温眠还没等到个答复,哪里肯准他再次躲避话题,因此急忙跟上。
可就在她准备踏入门口的时候,酒肆内传来冷沉的女子声音:“别进来!”
——这导致温眠的脚很是尴尬地抬在半空,不敢落在地上来,身形摇摇晃晃,得靠抓紧身侧的珠帘才能保持平衡。
鬼面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因心里慌乱,早就一脚踏入门槛,如今很是无言地侧过身子,令温眠看清楚方才说话的女子容貌。
那竟然就是在人群中看到的玄衣女冠。
当时跟在她身边的紫衣女子同样坐在酒肆内。她脸蛋圆圆,眼睛也浑圆,看上去像未及笄的少女,可眼底眉尾透露出的疲态又不似年幼。
她如今正在对鬼面冷嘲热讽:“送死也冲得这么快?都没听见小月亮阻止的声音?”
玄衣女冠眼刀凌厉地扫过去,冷道:“都说了,别这么叫我。”
两人如今背靠背席地而坐,四手都被捆仙绳牢牢困在一起,纵便玄衣女冠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
温眠看不明白这剧情,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之前不是提醒过对方别去赫兰寺了么?
玄衣女冠细长眉间满是怒色,冷嗤道:“这酒肆里不知发了什么疯,一听我们是自东陆而来,二话不说便将我们围堵。”
紫衣女子尚在添乱,故意做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小月亮,你居然是说……'我们'?”
……温眠清晰看见玄衣女冠翻了好大个白眼。
但玄衣女冠的话却更让她介意——这分明是精准针对东陆人下手的陷阱。
她抬眼道:“那些人还说些什么了吗?”
玄衣女冠沉吟:“似乎说了些……等赤者大人前来,供奉之类的话。”
她在说完后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抬眼问道:“我还没问,你们是什么人。”
紫衣女子大笑起来:“都快把家底都全盘托出了,现在才关心他们的来历?小月亮,你们刑云宫的子女教育就这么拉?”
“……闭嘴。”
果真是刑云宫。
温眠听完紫衣女子的话,面上不显,主动道:“我和阿烛是从丹朱庭来。”
反正他们离开东陆的最后留宿地确实在丹朱庭,这般说也的确是真话。
可玄衣女冠十分谨慎,干脆以肩膀推推背后的紫衣女子:“符婴,你的真心蛊还有没有?”
紫衣女子悠哉游哉:“无事时对我那般嫌弃,有事倒是想起我了,刑云宫的人真真凉薄。”
可她话虽如此,被捆绑起的右手却是凝出一星点幽绿萤火,作势便要往温眠的方向掸去。
不料这时鬼面不由分说挡在温眠面前,又是在喉间滚出威慑的声线来。
被唤作“符婴”的紫衣女子见状,手指一收便将萤火隐去,笑道:“别吓唬我啊。不过我看你们也不像坏人,那就不做这般讨人嫌的事情了。”
“符婴你——”
符婴脸上笑容一收,语气也冷了几分:“刑夙月,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因为我哄你两句就真高看自己啊。”
“我没有……高看自己!”玄衣女冠更是怒极,干脆闭目不管,只对温眠道,“罢了罢了,你若是与此事无关,便还是早早离去为好。只是你这同伴,现下和我们一样,是出不去了,许要遭点磨难。”
“既然我同伴在此,我又如何能早早离去呢?”温眠抬眼反问。
“来吧,我们来交换下情报吧。”她如今反而镇定下来,朝着两位女冠抬抬下巴。
而后,她在刑夙月似看疯病发作的眼神中,坚定地往酒肆内踏出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神火城开始跑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