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曀曀,雷声殷殷。
镶嵌金线碧珠的喜帕从凤冠顶沉沉垂下,一道狂矢紫电却宛若利剑,朝着温眠瞳中刺来。
容貌昳丽的女子仿若被电光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狠拽住喜轿帘布。
撕拉碎裂声混杂在闪电霹雳中,飓风涌入喜轿,将那块被扯破的帘布刮至半空,猎猎作响。
像淋漓泼洒的鲜血。
正帮她盖下喜帕的女冠不悦道:“不过是普通的打雷闪电,你怕什么?”
温眠看上去倒不像是怕,但也不答,只目光如炬地环顾四周,最后直接掀开遮挡视线的帘布。
熟悉的山林映入眼帘,一众修为良莠不齐的喜队人马没精打采地走着,原本喜庆的唢呐吹得跟出丧一般。
温眠怎会不认得,这是……她曾经出嫁的那天!
她不是死了么?为何又会重回到这个时候?
是梦?还是死前的幻觉?
然而剑划破脖颈的剧痛依旧萦绕不散,前世的苦楚亦是历历在目,梦境何故能真实至此?
她对那漫长一世的最后记忆,是丹朱庭的陌生女冠,傲然朝她扔过剑来,冷然道:“时间到了,你该去死了。”
于是温眠就乖乖去寻了死。
她思及此处,自己也忍不住叹气。
在如今人近半神的年代,自己作为修士竟然死得如此草率,确实是丧失尊严到了极致。
只不过……回想起前世种种,想必也不能说她的尊严存在过。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温眠鸦睫微颤,可不待她理清思绪,身旁的女冠已经耐心告罄。
那女冠是温眠同父异母的妹妹,亦是灌湘岭公认的下任岭主,秋凤弦。
灌湘岭擅使长琴,从两人名字便可看出,当任家主对两个女儿的所寄期望,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底下去。
秋凤弦向来骄纵,久没听见温眠的回答,眉尖微蹙便要生怒:“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别去了长留山还这副模样,在君凛公子面前丢我们灌湘岭的脸面。若不是——”
可不待她将话说完,又是一道雷暴于众人头顶炸响,彻底掩盖掉女子尖怒的声线。
待雷声渐隐,轿外紧接传来战战兢兢的奏报:“凤小姐,我们……该启程了。五大仙门可都聚在长留山哪,咱可惹不起。”
五大仙门的名号压下来,任谁都不能继续浪费时间找温眠麻烦。
闪电一阵又一阵地从秋凤弦脸上刷过,映得那张尖瘦的脸苍白如鬼魅,薄唇紧抿如寒刀。
她神色阴晴不定,终究是停下话头,冷哼一声,扭头转身的阵仗恨不得要将喜轿踩翻。
在掀开帘布后,秋凤弦侧头斜睨方才打断她的侍从,转瞬便是细软一道银丝从她袖间倏地探出,飞快狠绝地缠在侍从的脖颈上。
涂满鲜红丹蔻的手指闲闲抬起,侍从顿时不自控地朝前趔趄,摔在喜轿之下。
在出嫁这日,除却新娘,其他女冠是不允以正红色丹蔻涂甲的,不过这些规矩在秋凤弦面前都作不了数。
旁边车夫懂得眼力见,立马狠狠扬鞭,策着马着急忙慌朝前赶路,车轮滚滚,无情地从侍从手指上碾压过去。
轿外凄厉的惨叫同炸裂雷响齐齐传来,此情此景与前世如出一辙。
凛风席卷落叶铺面而来,温眠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仅仅是大凶婚宴的开场,而无穷无尽的痛楚、折磨、屈辱……都还在后头。
·
山林间溪水潺潺,虫鱼俱歇。
喜队乐师早已偷懒停了唢呐,马车依旧缓缓前行。
一众身着红衣的修士在山林溪畔沉默赶路,喜轿四角的灯笼摇摇晃晃,残烛黯淡。哪里像是嫁女,倒像是去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祭祀。
温眠转念想到,若不是她要嫁的君凛如今身遭不测,灵髓受损,灌湘岭岭主秋涵雅趁虚而入,以修复灵髓的奇药来换得这桩联姻,哪里轮得到他们灌湘岭去攀上长留山的高枝,成为被仙门之首庇护的菟丝子?
这细细想来,可不就是她被迫献祭给了君凛?
倒也算应景了。温眠微讽想着。
好在秋凤弦已经不顾婚典上不得御剑的习俗,施展法术跑到最前边,多少让她身边有了片刻宁静。
温眠侧头从窗户望去,只见马车旁唯独还剩方才的侍从踉跄跟随,正捂着手满脸是泪,更衬得这支嫁女队伍哀怨难言。
灌湘岭如今没落,岭内侍从小厮皆为凡人,唯独行至最前方的护亲修士才算真正的秋家人。
修者眼高于顶,哪里会在意普通人的死活?
温眠如今从最初始的慌乱中镇定下来,思及身侧侍从是因自己而受责罚,抿了抿唇想要关切几句,又一时找不到话头,已经犹豫好半天。
就在此时,前边的乐师突然又精神抖擞起来,唢呐跟惊魂催命一般吹得连天响。
几个落在后边的小厮一拥而上,鲜红的花朵纷纷扬扬扔至高空,鲜红广袖舞动流转,所有人脸上都同时扬起喜悦又谄媚的笑容,像是一群没有自我情感的傀儡,看得温眠心底十分不适。
更是有小厮跑至断手的侍从身边,粗鲁地推了推对方肩胛骨:“还哭什么!快笑!赶紧准备好,马上要进山了!”
进山。温眠抓住关键。
她掀掀眼皮,果真看到灌湘岭早已落在身后,前方便是巍峨入云端的长留山。
色彩各异的旗帜立了整条蜿蜒向上的山路,在狂风中乱舞如卷云。
长留山乃五大仙门之首,君凛又是长留山之主白帝的唯一弟子,其他仙门自然是要在这场婚宴上给足面子。
温眠还记得这一宿的长留山有多热闹。
这世间唯有五大仙门有权使用世家旗帜,所到之处皆以旗开道。如今看这山路上彩虹似的一水儿绸旗,自然意味着其余四家都已到场,就更别提那些名不见经传、又想来大人物面前刷刷存在感的小门派。
也正是因为仙门百家集聚一堂,没有人能预料到,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婚宴上,竟然还能遇上魔族过境。
若是早早进山,倒也无甚危险——那般多修士在场,哪里轮得到魔族讲半个字。
偏偏他们这支队伍因婚宴习俗而不得不驭马行轿,这才慢悠悠地在赶往长留山的路上遭了劫。
温眠闭目探寻自己的灵髓,虽暗淡无光,如今至少是完好无损的,曾经学过的法术尚能畅通无碍地使出来。
但她清楚记得,在上一世的这天,她于这场魔族过境中受到重创,彻底失去灵髓,沦为无法修行的普通人。
无灵髓之人便纵有再多灵药修补身躯,也不得不受岁月磋磨。君凛当初被封为剑尊之日,她正正好长出了第一根白发,被后峰下仆发现后,长留山内大做文章嘲笑许久。
“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哪里配得上君剑尊?”
“又老又丑的废物,别痴心妄想了!”
“快去死!”
“去死!”
……
温眠眨眨眼,将那些纷乱刺耳的声音抛至脑后。毕竟,眼下的情况才是十万火急。
魔族过境迫在眉睫,按照马车现下的速度,很快就要中埋伏。若死在此处倒也罢了,若还是生不如死地被抬入长留山,那岂不是又要重蹈覆辙?
光是想想那般光景,涂满鲜红口脂的唇珠几乎就要被温眠自己咬破——
她绝对、绝对不要再嫁给君凛。
就算死在魔族过境中,也比嫁给君凛强!
不。不对。
她是可以活下来的。她凭什么不能活?
虽不知晓是何种力量令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但能有幸回到这个足以改变余生的命运节点,她总得想办法自救。
既然如今就面临死局,她又宁死不愿再嫁君凛,那么……只要她在这场凶险致命的魔族过境中假死,逃出去隐姓埋名,自然就不用再经历前世的种种不堪了!
温眠浑身战栗,猛地从柔软绸垫上站了起来。
又是一道惊雷炸响,闪电掠过眼前的同时,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径直翻过车窗,从尚在行驶的喜轿上跃了出来!
马夫听到动静悚然回头,但在看到跌落地面的温眠时,表情转而变成出离愤怒:
“新娘跑出来了!”
“抓住她!”
温眠就地一个翻滚卸力,身上的镶金红纱瞬间沾满落叶泥土。
碍事。温眠微微皱眉,用力将动作间缠在脚踝的柔纱撕碎。
她站起身来,一掀头顶喜帕,正好迎面撞见那断了手,如今瞠目结舌瞧着她的侍从。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小姐是疯了吧!这般好事也能任性!”
“把她绑起来!”
一众人马皆是气急败坏——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岭主谋划多时才得来的机缘,怎容许温眠轻易搞砸?
灌湘岭灵脉微薄,势力式微,若此次得不到长留山庇护,恐怕就要被某个大仙门吞并了!
这疯女人怎么就不会审时度势,为家族着想?
她不想嫁也得嫁!
就算把她做成傀儡,也得嫁!
修士们朝着温眠蜂拥而去,更有甚者已经祭出武器,恨不得给这疯魔小姐一点苦头吃。
温眠面色不改,只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却发觉本该最先来捉拿她的秋凤弦,如今根本不见踪影。
秋凤弦作为此次护亲人选,之前一直在温眠身侧形影不离,如今跑哪里去了?
温眠心底升起疑问,又被她强制压了下去,只对面前的侍从快速道:“你且让开,我不动你。”
侍从眼中闪过纠结思绪,很是聪明地佯装要攻过来,却又在未近温眠身时就装作受伤往侧面倒去,正好扑倒身边要抓温眠的小厮,给她腾出条逃生路来。
温眠如释重负,潦草拎起碍事的层层嫁衣,立即朝着喜轿后面的重重箧箱奔去。
最前头的护亲修士还在怒吼:“别让她跑了!”
“妈的,看来得来硬的。”护亲修士低低骂道,刹那祭出一条捆仙绳来。
温眠一直关注着身后动向,顿时眼神一凝——若是真叫这人掷出捆仙绳,她就再也无法逃出生天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感受到身上陡然压下的阴冷气息,仿佛以死为名的神祇伸出枯指,扼住每一个人的咽喉。
“等等,那是什么!!”有人惊惶呼喊出声。
于是众人齐齐回头,便见象征魔族的黑云灭顶而来!沉郁战鼓吞噬唢呐喜乐和人群呼喊,浓雾之中一双双猩红眼眸朝着众人锁定。
“是魔族过境!快逃——”
温眠亦是回眸,却在看清浓雾黑云中的东西之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道果真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的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这次稍稍写了更大的世界观,是个渣男绝对败犬的故事!
这次写了更内敛冷情的女主,眠眠因为原生家庭(?)的关系,情绪会比较淡薄,对现在的她更重要的不是爱与恨,而是恩与仇。对她好的人,她学不会爱,但会努力报恩;对她差的人,她也学不会恨,但会睚眦必报。……不过后期会有成长啦。
希望能写出这样的女儿给大家看~
PS:女主从未对男二动心过,上一世的婚姻名存实亡,跟形婚没什么区别(不是
PPS:我的wb也叫月厘!大家可以来找我玩儿!
这一次,让我们来好好虐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