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赵氏庄(一)

“有怨气吗?”少衡垂眸半晌,问道。

听着身前传来的啜泣声和议论,丹朱沉默了一会,终是移开了视线,回答:“没有,也没有见到魂魄。”

身侧议论纷纷,少衡见她神色愠然,也不好多说,“会不会是黑白无常已经带走了?”

“这么快?”丹朱觉得不太可能,又不敢确定。她往前凑了许,刚蹲下正准备伸手去观察断处,腰间却猛地传来阵痛,竟是被人无端踹了一脚。

“看看你们干的事,在这装什么东西啊。”那人怒极,唾沫星子直飞,看模样恨不得再踢一脚。

少衡沉声道:“自重。”

七尺个头比众人高许,他眉尾上扬瞪了少衡一眼,侧目望去只见冠发高立一身粗肉显得人甚宽,在村民里确实是格外出头。

两边耳畔都被喊得嗡嗡的,丹朱先觉气势矮了半分,更怕他再来一嗓子,只得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衣裳,摆手道:“倒也无事。”

“你说无事便无事?”那人见丹朱气短便上了劲,指着两人冷笑一声:“我姐儿家的命,能还么?昨个还说妖邪已除,今个这事你们说说是谁干的?黑猫,还是你们?”

“黑猫确实已死,山中也无阴怨,怕是另有蹊跷。”少衡语气放缓。

还能有什么蹊跷?身后村民们低下头又是扯起了山间黑猫,毕竟这仅是两人一面之词,孩儿们哪里分辨得出什么妖怪神仙的。云倩她娘扶着那人站了起来,向下盖了块麻布,又捂着脸哭了好一会,“阿石,先将倩儿收拾吧。”

“怕不是黑猫显灵,要来一个个讨债喽。”北村那二栓子小声嘟囔了句,而后被赵落石骂的狗血淋头。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众人更是吓得不敢再讲。

入棺再明实情就更难了,丹朱刚想出声,却被少衡扯回了身后。他心里清楚,两人对于村里来说本是外客,如今借宿在翠娘处,言多出错,若是有所不满他们倒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只是怕影响到别人,等会反而把罪责怪到他们身上,虽说这也是早晚的事。

聊起这人间各色,少衡这九千年所经的就算是百余册书也编不完,只是不提也罢。翠娘见众人火气愈发上来只得先安慰着云倩她娘,村口吵吵嚷嚷的,孩儿模样总要回家收拾一番,到时候村里几家商议下是埋到山头上还是有其他什么说法。

“切!”别看二栓子精瘦得像猴,个子不高胆儿挺大,只听他走前呸了声:“这不就是报应?到时候你们一个个就等着神仙来索命吧。”

“好你个狗杂碎!”赵落石大斥一声,气得就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头砸去。那石头又尖又快,二栓子在后头躲闪不及,头顶差点被开瓢。

见他捂着脑袋在那哇哇直叫,旁人多只觉得搞笑,说道:“二栓子要变秃子喽!”

“哎呦喂。”二栓子他姑大叫一句,指着二栓子骂道这娃缺点东西,嘴多还坏事。她咻地一下窜过去,二栓子的耳朵被狠狠吊起来。看他边骂边走周围人笑的前仰后翻。

日头正烈,翠娘将二人送回了家,她今早找了村里的铺子磨了些药,这会儿正端给靠在床头的莺莺。不知是不是昨日受了凉,莺莺自山上回来便恹恹的,饭也没吃,没啥精神气儿。

送碗的手一抖,翠娘竟是呜呜小声啼哭起来,“莺莺……我是怕……莺莺啊。”

“阿娘……”莺莺脸色泛白,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莺莺,等会同你讲。”丹朱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

她知其害怕,便一路扶着翠娘来到了院内的灶台前,边拍背边劝慰着说:“翠娘,我同少衡见过的妖物害人之事不计其数,昨日在山中孩子们也见到了那黑猫尸首,云倩……应当是人害死的。”

翠娘面露惧色,哆嗦道:“村里从未出过这般事情……”

丹朱方才路上就在犹豫着该不该讲,不讲是怕村里传这妖物越来越邪乎,讲也估计像这般没几人信。她现在一个头两个大,若是真是妖物作乱,她倒能想着法子。

如今这分明是有人借着妖物的由头害人,人间妖界自有纲常法度,再差也轮不到她这个破妖怪出手。

“刚刚那头上出血的人也是村里的?”丹朱决定换个方向打听。

“他叫二栓子,阿娘在饥荒里饿死了,从小他爹把他放在姑子那养,当时我丈夫、他爹、村长儿子还有村里的一些小伙儿,听县老爷的话都从军去了,没回来,村里发了些碎银,被姑子家拿了。”

这一问果然奏效,翠娘一抹眼泪,同丹朱叹道。

天不逢风调雨顺,如这赵氏村三面环山一面绕水,户户种了些谷子或是少量的山果,每年若是除去收到县里的斗米,自家也就够吃了半年,总得想想其他的生计,除去征兵离家的,男子多会去山脚打猎,女子也得学些女红养家,所谓贫穷多是苦命人。

丹朱还想多问点,便又道:“砸他头的那人呢?”

翠娘见这丹朱衣裳不似寻常人家,便尽量化简了说,而后又提起了方才那事:

“砸他头的叫赵落石,是云倩的外舅。北村如君那脉与南村落石这脉都是村里惹不得的人家,只是村长这代孩子如君出去没回来,几年前也没后了。昨日落英还同我说,云倩这孩儿是个有福分的人……唉,谁能知道?”

“这事不同官府说吗?”丹朱大抵能猜到这村里情况,还是问了句。

“官府?”翠娘倍感惊奇,连连摆手道:“这天高皇帝远的,除了收粮日子,哪里见得到官家老爷。村里过去走了的人从未这般,或许要依着村长的法子?”

村长……难道要从他那里下功夫?丹朱想起昨日见他头发半白散落,腿脚似是不便的模样,总不会直接说是歹人下此狠手。她指尖绕上发尾,琢磨着还想问些什么,却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了几声喊叫。

“翠娘!翠娘!”

来人进了厨间,先是示意翠娘走上前几步,而后才靠在她耳边嘀咕道:“村长要见见他们。”

那贼眉鼠眼的样好像这真的站了个行凶之人,丹朱怕他吓得拔腿就跑便寻思往后站了站,心想可惜我这好耳朵听得一字不差,正好也不用费心思去找。

突然丹朱一敲脑袋,可别是找他们算账的。

少衡路上见她满面愁容,轻声道:“不如我们借着做法的由头去看看云倩,是人是鬼,到时候便知。”

“好脑瓜子!”丹朱拍拍他的肩膀,很是欣慰。

老远处就能听到那屋子的哭声,村民里一圈外一圈乌泱泱的围在门口,连个进去的道儿也没有。凑近一看才发现,屋里也哭,屋外也哭,见一人捂着肚子哇哇直叫,赵落石横眉侧目,原是在这头村民推搡着惹得他气极,被一脚踹到石阶下面。

两侧各守着一白衣后辈,见状更是盛气模样,不断喝斥着外头看热闹的众人。“横什么啊赵二,大家伙儿不都是来哭丧的哇,守着门口算什么事儿,还不快叫你阿姐出来。”

大约是这次人多了,倒也不怕赵落石发难,人群里陆续有人这般抱怨。少衡一转头才发觉那领路人不见了,只得先去看看地上那人的伤势,所幸没有严重地方。

二十一……二十二……丹朱点着人头已经默念到了三十位数。南北两村大白天的聚在此处,看来大家确实都没什么要事。外头动静总得是有人来招呼,村长推开了半敞的木门从里走出,举着拐杖示意众人,待零零散散不再有村民吵闹,便说着:

“今日之事,望各位父老乡亲少听少说,同外庄更是如此……与孩儿她娘商量,此事不宜大操大办,村里阴气太盛不好。”底下一时也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却见赵落石双眉一挑,正欲张口,被他阿姐伸手憋了回去。

赵落英没有就着村长的话继续往下,只是照规矩行了个礼,“落石性子急,望乡亲们不要怪罪,今日多有惊扰,落英在这给大家赔礼了。”只是看她阿弟模样倒是颇不服气,自顾自地往里走去。

三十有二,不知半分礼数。村长低哼一声,大抵是有些不满,又对着少衡的方向敲了两下木拐,让两人同他进屋。

院中搭了个粗陋的黑布棚,一副红松木棺横摆在其下,四周空空如也,无牌无碑,多是木头的陈旧气。丹朱揉了揉泛红的鼻子,再往里看,屋边杂草未除,纸窗呼呼作响,已经破得只剩渣残了,一点儿风都经不得。

丹朱先是绕棺材半尺处环顾一周,尸气与血味弥漫在棚子上下,除此便与别处无半分不同。日头正盛,棺盖映出片片弱光,她起手一翻遮上了西北角,而另外三头依旧稳当得紧,丝毫未差。

以四角为局,北为阴,西为怨,若像同此等闭棺从西北处吊起阴怨,棺盖摇摇欲开便是亡者魂魄留体,轻则起尸,重则怨鬼索命。少衡明了丹朱的本事,撇去杂念双指闭合,沿着棺边摸索一圈,确实未见阴怨四溢。

“你要开棺?”赵落英皱眉,多有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