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醒来的时候,是在柔软的床榻上。
手臂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了,周身的刺骨之痛也几近消失无踪。
若不是眼前仍是铺天盖地的晦暗,她几乎要以为先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宁安的心颤了颤,她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急切地朝四周看去,眼前仍是一片昏黑一片。
她难以置信地颤着手在眼前挥了又挥,但除了发丝微动,甚至连一丝光影也感觉不到。
宁安怔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就像被人从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都凉了半截,连带着从前的那些委屈也一同翻涌上来。
她好端端一个上神,仙资出众,自来便是众仙仰慕的对象。
旁的神仙修炼多年不曾学会的术法,她修习几次便可动用自如。别人修仙千年万年都难以飞升上仙,她花上六千年便可飞升上神。
可一遭倒了霉,命差点丢了,幸得师父相助捡回了一条命,又落入了这突如其来的情劫,灵根也损了,成了一个什么都做不成的小地仙,冷眼嘲讽一点儿也没少受。
好不容易有了点历劫成功的机会,早早回归神位也就罢了,可现在眼睛又变成了这样,最重要的是,她想出的那些馊主意都不管用,临渊直到现在都对她不冷不热的。
这样想着,一时悲从中来,宁安眼中渐渐蓄满泪水,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初时,她只是小声呜咽着,可渐渐地就再也忍不住了,越发不管不顾起来,哭得忘乎所以。
她似乎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尽兴过,只觉要把所有的委屈一并发泄出来才甘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嗓子都有些哑了,哭声才渐渐小了下来。可她仍是沉浸在难过中,连临渊开门进来都恍若未闻。
直到他站在床前,语气淡然道:“别哭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宁安抖动的肩膀停了一停。
安慰人是用这样的语气的嘛?
为什么感觉更加伤心了。
她稍稍平静下来的情绪顿时有如洪水决堤,她颤着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呜咽道:“不要你管!”
她的声音软软的,这四个字说得硬气,却实在没什么震慑力。
临渊闻言挑了挑眉,似乎很是不以为意:“正好,本君也懒的管你。”
他扔下这话,竟真抬步往门外走去,走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全无半点拖泥带水。宁安愣住的工夫,他已经走出了门口,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什么啊!”宁安嘀咕了一声,吸吸鼻子,又掉下几滴泪来,“我说不要管也没让走啊!说走就走,还走得那么快!”
她越说越难过,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唯一能指望的人也撂下她走了,心里一阵不是滋味,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正要再哭一回,忽然被冷不丁出现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怎么,现在又要我管了?”临渊的声音带着几分促狭,在宁安耳边响起。
宁安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她抿抿嘴,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循着声音看向临渊的方向,艰难地开口道:“帝君,我的眼睛?”
临渊看了她一眼:“怎么,有胆子来这里,这点小伤你倒是没办法了?”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宁安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再说了,这也不是小伤啊,约莫是被怨气所伤,我的眼睛不会再也看不见了吧?”
说着,她作势又要再哭一回。
临渊见状,轻叹一声,似是妥协般放低了声音:“行了,别哭了,大不了我替你把眼睛医好就是了。”
“真的?”宁安极快地转过头,循着声音仰起哭花的脸,一时也顾不得什么,抬手胡乱摸索着扯上他的衣襟,小声道,“你没骗我吧?”
临渊看向她握着自己衣襟的手,微微蹙了蹙眉头。
面前的小姑娘眼泪汪汪,衣衫不整地扯着他的衣襟,口中还问着“你没骗我吧”。
怎么看都有点像负心汉。
他不动声色地把衣襟从宁安手里扯了回来,看向她脏兮兮的小脸:“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何必费心思骗你?”
“可是,我眼睛的伤好像是怨气所致,恐怕是医不好的。”宁安担心道。
“呵。”临渊哼笑一声,懒懒地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眼睛已经伤了,这耳朵眼看着也没救了。”
“嗯?”
“方才我说了,可以医好你的眼睛。”他把话重复了一遍,难得多解释了两句,“你的眼伤不宜移动,否则怨气浸染灵台,才真是无药可救。只因此地不能妄动灵力,故而医治起来尚需些时日。”
“不宜移动?”宁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声音颤了颤,“我们不会还在周游山吧?”
“自然。”
宁安脸色一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而临渊却满不在意,“这里是山间一处小院,多年来已经渐渐荒废。如今怨气已散,你待在这里很安全。”
他一席话听得宁安也不知是喜是忧,只得认命地点点头。事已至此,也不必挑三拣四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见她这般神情,临渊揶揄道:“怎么,你不是胆子很大嘛,来都来了,还着急走啊?”
“不是。”宁安被他说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我先前没想到这里会这么危险。”
想起那些弥漫的黑雾和可以啃食血肉的青紫之气,她觉得身上的伤口仿佛都疼了起来,“都说此处阴瘴遍布,怨气横生,但是方才那些东西却处处透露着蹊跷诡异,我虽然看不出什么,总觉得不像是怨气阴瘴那么简单。”
她话音刚落,临渊便皱了皱眉。
他盯着宁安看了一会儿,似乎不欲谈论这个话题,而是道:“这些你现在不必去想,本君且问你,你擅自跑来这里,可知错了?”
“知道了。”他的话成功让宁安从回了回神,宁安点点头,十分乖巧道。
临渊看了她一眼:“嘴上知道没用,要牢牢记在心里才是,下次若再这样,本君当真就不管你了。”
“我真的知道了。”宁安仰起头来,“帝君,那我的眼睛要怎么医治呀?”
“你先躺着歇息吧,本君去给你熬药。”
临渊不意多言,转身正欲离开,又听宁安在身后急急唤道:“还有一事要劳烦帝君。”
他驻足回头,听宁安道,“我刚才弄脏了脸,现下实在觉得不大舒服,能不能再请您帮我弄盆水,我想简单擦洗一下。”
临渊神情一滞:“你还真是不见外啊,你可是本君的仙侍,现下倒成了本君要伺候你了?”
宁安声音低了低,眉眼低垂:“帝君若是不方便,那就算了。”
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临渊万般不愿地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方便。”
闻言,宁安脸上立时绽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多谢帝君。”
听着临渊的脚步声一点点消失,宁安摸了摸腰间的试心石:“试心,你没事吧?”
试心石哼唧了两声,恹恹道:“没事,只是刚才觉得有些憋闷,晕晕乎乎的,若非您唤我,只怕一时还清醒不过来呢。”
“上神,您也没事吧?您的眼睛?”
宁安摇了摇头:“临渊说可以医治好我的眼睛,那应该就不用担心了。只是——”她顿了顿,“试心,你有没有觉得这周游山有点古怪?”
“你可是灵石,我如今灵力低微承受不住也就罢了,可是为何你也会被这怨气阴瘴所迷?”
试心石晃了晃,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知道,自打来了这里我便总觉得犯困,方才您唤我时,我本想用灵力替您解了那黑雾,可是帝君正巧赶到,我这才没有动手。”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恐怕凭我的灵力也不一定能将您救下。”
试心石的话让宁安心中更觉疑惑。
她以前虽然没有来过周游山,但是也听过一些与此有关的传闻。
虽然此地轻易不得踏足,但在这里见到的一切却比传闻所说恐怖数倍。
她若有所思道:“试心,事情实在太奇怪了。都说这周游山怨气阴瘴遍布,危险得很,可定然还是会有人出于各种目的冒险来此。若真的都如咱们遇到的这样危险,那为何从来没有听说闹出过人命?”
试心石也有点疑惑道:“或许是因为那些人都死在了周游山,无一生还?”
“这也说不通啊?”宁安摇头,“即便来这里的有些是天生地长的妖魔仙族,无父无母,但多多少少总会有相识的好友,如果他们真的无一生还,难道不会有人来寻他们吗?”
“一个没有,两个没有,所有的都没有?”
试心石被她说得打了个颤:“上神,您的意思是?”
宁安心中渐渐有种不好的预感:“除非,以往来这里的人只是用不了灵力,但没有碰上那些在林中会啃食人血肉的青紫之气。”
试心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您是怀疑有人在暗中害您?还是这周游山有什么隐秘?”
“有人暗害不太可能,我来这里只是临时起意,再说了,那青紫之气也不像是能被随意驱动的。”宁安眸色一深,忽然想到了什么,“我那时从山崖上摔了下来,身上有几处伤口,或许是血腥气引来了那些东西也说不定。”
“从未听说过怨气阴瘴还嗜血的,这里的确古怪。”
试心石也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但她还是道,“上神,若是换作以前,或许我们还能留在此地慢慢查清其中的隐秘,但是现在不是查这些的时候。”
宁安点点头:“有些事我能想到,临渊一定也有所怀疑,让他去查就好。不管怎么说,此地不宜久留,如今起灵草已经摘到,等眼睛好了,还是应该尽早离开才是。”
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往怀里探了探。
还好,起灵没丢。
若是再把这起灵丢了,这一次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上神,我有点熬不住了,我再睡一会儿——”
试心石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沉沉睡了过去。
宁安看着昏昏沉沉的试心石,眉间的担忧迟迟没有散去。
临渊这一趟去了一个多时辰,宁安在屋里等了又等,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
她撑着尚还有些虚弱的身体摸索出门口,站在廊下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却迟迟没听到外间有什么动静。
虽说临渊灵力高深,天上地下尚且没什么能叫他放在眼里,可这里毕竟是周游山,比不得其它地方,怨气、阴瘴遍布,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这样想着,宁安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正着急时,她隐隐听得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窸窸窣窣,不甚清晰。
想是临渊回来了。
她脸上挂起一丝微笑,扶着廊柱往前挪了几步,正欲开口唤他,笑意却霎时凝在了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