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总是过得很快,簌簌北风将宫中树叶大片大片吹落,扫地的小太监,时不时出来扫地,以免地上落叶堆积,一是宫中贵人看了败兴;二是引起火灾。
程文被驱逐之后,已被册封为慈圣皇太后的李贵妃,未能如愿搬进乾清宫,但对小皇帝万历教养越发严厉,定下许多规矩,总而言之:回到乾清宫后一切要听她的。
投桃报李,还时常有意无意引导小皇帝以张居正为内阁第一人,甚至让小皇帝请张居正授课,改口叫他为“张先生”,以示尊重。
没有拒绝张居正授课,但朱翊钧依旧称呼他为阁老。每日勤奋读书练字,对政事表现得毫不关心,对内廷之事也不再插手。
张居正和慈圣皇太后以为小皇帝万历意识到政务之复杂,处理之困难,故而心生退意。
张居正一贯秉持璞玉需要雕琢,不可急功近利,也不失望。每日下值回家,编纂教材,挑选出历史上有借鉴意义的帝王,希望早日呈上让小皇帝万历好好学习,以史为鉴。
高拱十分失望,却无可奈何。当然,在他心中,不是万历小皇帝有何不妥,而是慈圣皇太后和冯保狼狈为奸,把持内廷,张居正不顾文人风骨,谄媚后妃、与宦官沆瀣一气。
至于为何行谄媚之事,他不傻,张居正自然是盯上了他首辅之位。
有失意之人自然有得意之人。
六部等京官,见风使舵者众多,一时间京中局势大变。
似张四维等张居正的门生,隐隐压了高拱门生一头,一扫隆庆帝时期颓势,无不得意的。
而参奏过冯保的吏科都给事中雒遵和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越发低调,都夹起尾巴做人。
高仪多少也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小皇帝万历心志坚定、机智过人,一直努力向着早日亲政而准备,结果他一遇到困难被打击了,便毫无斗志。
内廷宦官以司礼监掌印为尊,可殷朗当上司礼监掌印后,也不多管事,内廷由慈圣皇太后心腹和冯保做主;外廷朝中大事更是半点不沾。
冯保对司礼监掌印之位又生出了妄念。他越发张狂,打压司礼监中原本由孟冲提拔起来的几人,其中有司礼监秉笔之一的张诚、张宏以及他名下的张鲸,又将自己人提拔上来。
朱翊钧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若有人告状到他那里,他便让殷朗传话:慈圣皇太后与内阁大学士以为朕年幼需先以读书为主,故内廷之事全仰仗慈圣皇太后。
众人都知道冯保是慈圣皇太后的人,哪敢真的去找她主持公道。
在所有人中,日子最难过的莫过于孟小忠和孙海。
孟冲虽死,冯保怨气难消,将怨气发泄到孟小忠身上。
而孙海,作为一个背叛者,让他失了面子,是他最厌恶的人。
东厂的爪牙牢牢盯着他们两人,冯保在司礼监也总是找各种理由让他们不痛快。
这日,作为司礼监随堂,孟小忠和孙海在司礼监值房中当差,殷朗外出有事。
冯保溜达到值房,阴阳怪气,大意是陛下将他们两人赶出乾清宫,可见两人多没用,又指挥着两人端茶倒水。
“咱家不是说,万岁爷看得上你们,让你们跟在身边伺候,可不是让你们在万岁爷身边惹事生非的。咱们做奴婢的,要好好掂量掂量,能不能为主子排忧解难,能不能让主子舒心!不能就赶紧自己走人,免得主子赶走,丢了脸面不要紧,耽误主子的事才是天大的罪过。”
朱翊钧当时以孟小忠和孙海办事不利、不得圣心为由,让他们去了司礼监的。
按照常人想法,孟小忠和孙海与冯保结仇,留在乾清宫是上上策,被赶到司礼监,就如同赶到狼的地盘,让他们直接送死。
孟小忠和孙海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们不要以为有殷公公护着你们,就当什么都过去了。殷公公年纪摆在那里,咱家就要看看,最后是谁笑到最后。”
冯保对殷朗有些尊敬,但不多。
又折腾孟小忠和孙海一番,冯保满意离开。
孟小忠没往日那么爱笑,揉了揉僵硬的脸,对孙海道:“你现在可曾后悔?”
冯保毕竟是自己的前干爹,孙海讪讪笑道:“现在后悔有何用?”
“你去好好求求他,说不定还愿意认你当干儿子呢。”孟小忠道。
“你当我傻!宫中最忌讳在两派之间来回横跳,当初我便想得十分明白,只忠心万岁爷一人。”
孟小忠纳闷:“你对万岁爷这么有信心?”
“我自有相人之法。”凑到孟小忠耳边,小声道:“你别看万岁爷现在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我敢说,他所图非小。越是能忍,越是要谋大事。”
细细咀嚼孙海这一番话,孟小忠叹气:“是我着相了。”
干爹孟冲横死,到现在还没个结果,自己来了司礼监当差,又处处不顺心,时不时被冯保或他的人刁难,说不委屈、不怨恨都是自欺欺人。
孙海笑道:“是以前万岁爷和你干爹将你护得太好了。不像我,冯保的干儿子可不止我一个,谁有本事谁出头。”
小太监入宫,一般都会投靠大太监寻求庇护,孙海当初选择了冯保;孟小忠选择了孟冲。冯保势大,投靠他的人很多;孟冲后来成了司礼监掌印,却只认了孟小忠一人当干儿子。
孟冲已死,冯保只觉浑身轻松,头顶的阴霾总算驱散。
此生最大的敌人便是高拱。与万历帝关系已经降至冰点,若不能尽早解决高拱,以后怕是难有机会。
他让亲信徐爵向张居正寻计问策,“除高拱,首辅你做。”
张居正回复:“利用好人性弱点,便可达目的。”
冯保左思右想张居正话中含义,最后定下计策。
一日,冯保神色慌张去了慈宁宫,仁圣皇太后和慈圣皇太后围着火炉坐在一起闲谈。
慈圣皇太后皱眉问:“何事如此慌张?”
冯保道:“奴婢有十分紧要的事禀报太后娘娘。”
孝安皇后尊号定为仁圣皇太后,她原本就不喜冯保,见他如此,便对慈圣皇太后道:“妹妹先忙,我回去了。”
慈圣皇太后还未回话,冯保道:“事关重大,奴婢斗胆请两位娘娘都听一听。”
慈圣皇太后看着仁圣皇太后道:“姐姐要是没有急事,不妨听听冯保有何事。”
仁圣皇太后点头,道:“也好。”
慈圣皇太后对冯保吩咐:“快说。”
冯保道:“奴婢得了消息,高拱不满万岁爷,对外放言‘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
“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慈圣皇太后阴沉着一张脸,盯着冯保问,“高拱果真这样说?”
十岁小皇帝万历做不了天子,那谁做?
他高拱吗?
冯保见慈圣皇太后发怒,暗暗得意,再接再厉,愤愤然道:“奴婢得此消息也如娘娘这般震惊,想当初先帝对高拱恩宠有加,驾崩前还将陛下托付,谁承想他狼子野心,竟欲行乱臣贼子谋逆之事,娘娘万万不可放过他。”
东厂爪牙无处不在,慈圣皇太后没有怀疑。
慈圣皇太后惊怒:“快去!让人抓了他。”
冯保拔腿便跑,仁圣皇太后连忙阻止:“慢着!”
冯保只好停下,看向慈圣皇太后,等着她发话。
慈圣皇太后不解,“姐姐,高拱此贼可恶,生了谋逆之心,万万不可再纵容了。”
仁圣皇太后劝道:“妹妹稍安勿躁。高阁老贵为首辅,事关社稷和江山稳定,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慈圣皇太后略一思忖,觉得仁圣皇太后的话有理,想要除去高拱一定要服众,不然引起官员不满,社稷动荡,“姐姐以为如何办才好?”
仁圣皇太后道:“我远不及妹妹聪慧,哪有什么好办法。这事还需妹妹拿主意。”
慈圣皇太后沉思片刻,脸上若有所思,问冯保:“这事你有没有向皇上禀报?”
“事关重大,奴婢知道后先急着来找娘娘了。”冯保语气诚恳,“求娘娘问万岁爷做主。”
“你去向皇上禀报。”李贵妃满意地看着冯保。
“奴婢明白。”冯保头脑灵活,一点就通,很快明白过来李贵妃意思。
直接去了文华殿,朱翊钧还在上课。
冯保耐心等待,在脑子里将话润色几次。
朱翊钧课间休息召见了冯保,听他一时抹泪,一时咒骂高拱,哭天喊地又喊先帝,唱念做打俱全。
若不是在直播间看了直播,又听那人身兔子头主播解释了来龙去脉,他肯定会被冯保骗得团团转。
一个人唱了半天戏,万岁爷没有任何反应,这是太过气愤呆愣住了,还是不信自己这些话?
“万岁爷。”冯保出声提醒。
“他竟如此大胆,朕要撤了他首辅之职!”朱翊钧配合演戏。
冯保拱火,“万岁爷,你太仁慈了,似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抄他满门,诛他九族,让众人引以为戒。”
朱翊钧怒气冲冲:“今日的课不上了,让三位阁老和六部大臣去乾清宫!”
“再去请两位太后。”
朱翊钧等了这么久,快要失去耐心,冯保终于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