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掩护百姓撤退,顾将军领二军死守城池,战死。
为抵抗魔族追兵,四军、五军全灭。
兵器已告尽,请求支援。
写信的人似乎有些急切,连落笔之处都难掩颤抖,以至于最后的“全灭”二字蜷成一团,归哲成读了数遍才依稀辨认出其意。
而在长久凝视下,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密信上的字有些陌生。
顾将军是谁?
归哲成低头望着那三个字,他像是启蒙识字的儿童般,伸手在其上反复摸索,似是要将每个字的构造都研究得一清二楚。而那早已风干的墨迹则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地晕开,但即使化成墨团,那“顾”字却始终清晰可辨。
直到过了许久,他方才反应过来。战死的顾将军是人族的皇后,更是他的妻啊。
但在人族穷途末路之际,儿女情长早已微不足道。一时间,归哲成甚至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因何而难过。
而被归哲成单独召见的归长虹早已在屋中等候多时。见对方一时半会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而出的预兆,她便半垂着头,借着垂发的遮掩,思考起造神一事的可行性来。
造神的念头并非是她临时起意,只不过是由那日祭神礼的场景为她的想法添上了最后的砝码。
长久以来,人族一直将全族的延续寄托在另一族的怜悯和垂怜之上,这无异于是将自身至于绳索之上。稍有不慎,两侧的飓风就会将人族刮下,推入深渊。
甚至人族之所以能存活至今,不过是因为真神和魔族对立,但若是有朝一日两族联手,那作为他们食谱上存在的人族又何去何从?
因而,人族需要一把能保证自身安危的武器。
但如今归长空对人族的厌恶几近无法隐藏,而她作为下一任王座下的阴影不适合站于台前,唯有归长径方是最适合的过渡。
更甚者,在绝望之中,人们反而更会向往像归长径那般热情善良的太阳!因为追逐光芒是人类的本能!
而这个计划绕不开归哲成的首肯。
所以在归哲成抬头望向她之时,归长虹拱手道,“父皇,我族功法是以信念为基,但倘若将其他人的信念皆归于一人身上……”
然而,她还未说完,便被归哲成强行打断。
他佯作发怒,大喝道,“住口!朕不管你有何等想法,但这都不是你想要亵渎真神的理由!给朕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日后休要再提!”
“儿臣遵旨。”
尽管直面对方的怒火,归长虹的表情上依旧不见任何惶恐与不安,甚至于那为数不多的反省之意都有些流于表面。
在她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的目光中,归哲成埋藏在最深处的回忆突然翻滚而来。
记忆中面容已经模糊的先皇叹了一口气道,“吾儿的心随皇后,太软了,不适合为皇。若是可以,朕不希望你继承皇位。”
作为一个从小就被按照皇位继承人培养的人来说,来自皇帝的不配为皇的评价已经是最高的否定了,近乎否认了他整个人生和所有的努力。
所以记忆中的他表现的有些不服气。他忍不住仰着头望着那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若是是礼部侍郎的孩子,父皇定不会这么想吧。”
在他幼年的记忆中,先皇和母后虽相敬如宾,但父皇只有在朝堂之上会见礼部侍郎时,才会稍稍柔和眼角,而他则曾撞见过多次母后以泪洗面的模样。
据说礼部侍郎曾是先皇的学伴,在皇后名单确定下来之前,她被所有人都视为准皇后,但谁也没想到先皇在最后的日子里,转头选择了另一人。
然而,对方却并未因此而触怒,他只是摸着他的头,叹息:“吾儿以后就知道了。若是遇见心爱的女子,自然不舍得娶她为后。皇室之人无人能活过不惑之年,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也是人族该付出的代价。”
他明白先皇的意思,他不舍得礼部侍郎英年早逝,所以他选择了母后。但他这一个举动直接导致了两个人的悲剧,礼部侍郎终身未嫁,母后则积郁于心,早早的撒手人寰。
换成他归哲成,他定不会走上对方的老路。
因而,当时的他只是信誓旦旦地扬着头骄傲地反驳道,“儿臣不信!儿臣定会打破这诅咒。”
“你做不到的。”
即使记忆久远,但先皇的那声沉重的叹息仍留在他耳畔。
先皇他是对的,不信神者最后依旧会归顺于真神,这是他们归族的诅咒。
历史就像是个轮回,宛若昨日再现。就像他曾不信神,力图打破这诅咒,但最后一无所获,如今空儿和虹儿也是如此,而他们终有一日也将走上他的老路,这便是归族的宿命,也是人族的命运。
在叹息中,归哲成吩咐道,“传朕指令,军队沿途中所遇的老弱病残,不良于行者皆杀,尸身就地焚烧,不留活口。违令者,斩立决。”
但他话语刚落,归长虹便出言相阻。
因早早地就被免去了君臣间的跪礼,所以她只是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王是百姓最后的依靠,王绝不能主动放弃他的子民。请父皇收回成命。”
战争不是儿戏,人族的未来容不得半点差错,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人族士气崩溃的突破口,即使这条命令下去后,她会背上残暴不仁的骂名。
因而,在对方长久的沉默中,归长虹缓缓掀开衣摆:“父皇无需心软。那些被放弃的百姓和他们的亲人需要一个怨恨的对象,所以这等命令只能由三皇女提议,甚至只能是三皇女私自做的决定。”
而在她彻底跪下之前,归哲成拦住了她。
他按着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严肃地问道,“虹儿,你做好背负人族罪孽和百姓怨恨的准备了吗?”
言语间,似乎只要她有半分退缩,他就会替她背负这等重任。
但归长虹却像是察觉不到这来自皇帝身上的难得一见的心软般。相反,她选择迎着归哲成的目光,坚定不移地回答:“儿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绝不后悔。”
她的目光若牛毛般的细针,扎得归哲成一疼,但最终他还是强行压下了内心的感伤:“那此事就交由虹儿负责了。”
“谢父皇成全,儿臣遵旨。”
即便是得了满意的答复,归长虹的目光依旧沉静,仿佛没有什么能影响她沿着自己心中的道路走下去般。
人族已经牺牲够多了,正如虹儿她自己所说的——
为了整体的延续,牺牲小部分人是必要的。
虹儿能有如此觉悟,他应当高兴于自己的后继有人才对。
想着,归哲成便像记忆中先皇所做的那般,轻抚着归长虹的头,叹息道,“朕的虹儿是个好孩子,是……”
但多年的帝王生涯终究是稍稍打磨出了他的棱角,因而这等软弱之态他不过是展露了一瞬,便被他收回。
他坐回龙椅,正色道,“径儿情况如何了?她那日昏迷前,可有对你说什么?”
尽管他有意隐藏,但归长虹仍从他不自觉前倾的身体中察觉到对方对归长径的诡异的重视。
与其说是忧心于她的身体,她觉得对方似乎更关注于她发病的表现。他仿佛是一个绝望的赌徒,在走投无路之时,咬牙将所有的重宝都压在了一个点数上,而归长径就是那个即将打开的骰盅下面的骰子。
“托父皇鸿福,皇姐已逐渐恢复。”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此感兴趣,但她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沉声回答道,“皇姐当时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而且曾告诉儿臣她看到了火焰席卷大地。”
火焰?对上了。但为何偏偏是径儿?归哲成一时不知自己是该忧还是该喜。
“原来是径儿。”
似是从归长虹的目光中察觉到她的疑惑不解,他哑着嗓子解释道,
“先祖曾传言五千年前,魔皇出世,而人族也诞生了自己的王,他带领人族在神魔大战时背刺了魔族,导致魔族战线全线崩溃,魔皇战死。而千年前魔皇转世,人族先祖带领人族归顺神族,将魔族彻底封印。”
归哲成话音未落,归长虹她便理解了对方隐藏的意思——
归长径或许是人族先皇的转世。这一点倒能和祭神礼上那白光的异动合上。
但她更多的注意力则放在了所谓的五千年前的历史上。
背刺?五千年前的人族不是尚未获得力量吗?对方又是如何绕到魔族驻地背后,带领着手无寸铁的人族扭转神魔战局的?多匹羊或许在头羊的带领下能反杀一头狼,但绝无可能杀掉狼群。
更何况,羊群尚有羊角能对狼群造成伤害,但公认的是,人族在未修习功法之前,可是完全无法在魔族身上留下任何一点划痕,乃至连使用被赐福的武器也多般限制,比如只有刺中对方致命处才有可能将其杀死。不然,人族何至于在战场上被迫防御,而毫无反手之力。
所以,若是能知晓方法……
无数疑问宛若一团毛线交杂于归长虹心中,而她却始终摸不到那藏于其中的线头。
而在她沉思之时,归哲成继续说道,“如今魔皇再临,朕原以为先祖的转世会在你和空儿之间。没想到竟是径儿……”
但径儿真的能背负起拯救人族的重任吗?他想到归长径几日前还尚且天真的发言,一时不敢细想下去。
或许有些牺牲有一就有二,而就像是布局般,第一步永远是最难跨过的。但一旦第一次硬下了心肠,日后接二连三的利用便会逐渐变得无感起来。
因而,归哲成收回了感慨,他重新将目光放在了归长虹身上。
他声音冷硬,威严地命令道,“归长虹,人族三皇女。”
不是虹儿,而是归长虹。所以这并非一个人族父亲对孩子的要求,而是来自皇帝对臣民的命令。
“臣在。”
“跪下!朕要你发誓……”
明明刚才在对方因恳求他收回指令时,他还不忍她下跪,但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可以态度强硬地主动命令对方跪下领旨。
对此,归长虹并没有任何不满。可以说,归哲成一开口,她就明白了对方想要他做什么。
但保护归长径本就是她的责任,更何况归长径还很有可能是此番战争的破局点。
所以她只是“砰”地一声跪在地上,面带尊敬地重复道,“臣发誓……”
此时的她不是以人族三皇女的身份起誓,而是以人族臣子的身份予以宣誓。
“必将不惜代价护归长径一世周全。”
“阿曜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心吗?明明我的阿曜背负了那么多,却永远是被牺牲的那个呢?”
归一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归长虹虽不明白归一的目的究竟为何,但她能做的依旧是如往常一般,将他无视。
若归长径真能成为人族的希望,就算要她牺牲又如何?拯救人族是她选择的道路,为此哪怕是要搭上她的性命,她也绝不后退。
这是她早就做好了的觉悟!
因而,在归哲成尾音落下之时,归长虹便磕头道,“臣必将不惜一切护归长径一世周全。”
听闻她的发誓,归哲成却宛若被抽去了所有的雄心壮志,他若行将就木的老者伏坐于龙椅之中。
半晌,他终于再次说道,“今夜朕欲再开祭坛,就由你和空儿陪朕一起。”
也没等归长虹回答,他便像是累极了般,摆了摆手:“退下吧。记住你今日的誓言。”
抬眸之时,归长虹只觉得在高大的龙椅和金碧辉煌的宫殿的衬托下,他像是被束缚于皇宫中的枯木,等待着最后的消逝。
在木门完全闭合上之前,她的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叹息。透过门缝,对方的眼中似有水光浮现。
最终,战争的残酷只是化为了归哲成手上一道道染血的密信,再而转化为一道又一道冰冷的军令发往军队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