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瑜心中冷笑,生意场上,这种不顾儿女幸福只求联姻巴结的所谓大户人家,自己也见得不少。
他们心虚又狂傲的拧巴心态自己摸得透透的,争辩无济于事。
宋知瑜未有答话,起身拜别。
院中黑漆漆的路上,只有一盏灯笼明明灭灭,主仆二人缓缓而行。
“小姐,你真的要去争七皇子伴读吗?”
祁颂不学无术,又是惯会作践人的。在他跟前伺候,真是难说与嫁给崔福哪个更惨。
“尽力一搏吧。七皇子……也只是顽劣了些。”
至少距他宁安镇屠城黑化还有三四年光景,这期间若有伴读的身份,也可挡一挡类似乱许婚配的麻烦事。
自己还能慢慢攒些体己,哪怕最后跑路也有家底傍身。
次日天蒙蒙亮,宋知瑜便起床梳洗。
镜中人玉色锦袍,玉簪束发,剑眉星目,与昨日敷粉施脂的娇弱女子判若两人。
宋知瑜有瞬间的恍惚,转而是破釜沉舟的坚定与决绝。
考场设在宫院西南角的上书房,各家公子在宫门处核验身份,通过后便由太监带入考场。
上书房的考场专供皇家内部取士,条件自然优渥许多,说是雅间也不为过。
桌上湖笔徽墨一字排开,伴随铃声响起,宋知瑜迅速进入状态。
尽管是在现代教育体系中过关斩将的佼佼者,宋知瑜却没有丝毫懈怠与轻视。
秘书的工作经验养成了她鲜明的行事风格:谨慎、周全。行动前必要总览全局才能主次有序、详略得当,谋定而后动。
试卷分为经解、算术、默书与策论。宋知瑜瞬间心中有底,说白了就是:释义、数学、默写和议论文嘛!
文言文历来是语文学习的重点,字词注解、语法结构这些都是打牢了基础的。
就是按宋知瑜原有的古文储备,也不逊色这些十六七岁的封建社会土著。
宋知瑜自信提笔,一手秀美的赵体小楷跃然纸上。不由得暗自庆幸,多亏了从小练就的书法功夫,如今真是省去多少麻烦。书能瞬时扫描,字却绝非一日之功。
若说经解还算是中学水平,那算术在宋知瑜这个奥数获奖人眼里,也就是小学难度。
鸡兔同笼、不规则土地面积……最难也就是勾股定理了。
免得阅卷时引起非议,宋知瑜索性在草稿纸上匆匆演算后,直接填了个答案上去。
一半的题目已做完,时间才悄然过去了两刻钟。
宋知瑜仍专注沉浸在答题里,丝毫没有注意到监考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已许久。
难怪监考疑惑,当朝历来重文赋轻算术。这几道算术题应是能难倒一大片了。
巡视过程中,目之所及大多数都停笔苦苦思索,个别人简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在草稿纸上把一只只兔子画出来数!
宋知瑜却没有丝毫停顿,只在草稿纸上寥寥数笔便直接往试卷上填。
监考细细打量宋知瑜的神情,一脸笃定自信。心中嘀咕:宋家这小子几年不见,模样清秀不少,怎么连那副憨傻瑟缩的样子都没了?又或者,知道自己资质平平,索性放弃搁这儿画符呢?
监考脑中浮想联翩,宋知瑜自是不知,顺着看向第三题默书。
集中意念召唤出系统,数十个文件夹分门别类在面板上铺开。
看着题目内容,宋知瑜立刻想起选文出自的书籍、章节。快速找到所在篇章,开启篇内搜索功能,迅速精准定位并将关键词高亮显示。
宋知瑜一字一句抄下,卷面整洁,笔迹端秀。
随着考题接近尾声,宋知瑜心里的底气也越来越足。
目光锁定最后一题策论——黄河水患的治理之策。
这算问对人了!作为工部尚书的宋修远就有几十本奏折关于黄河工事。
宋知瑜在系统的文件库中翻阅一遍,基本就是加固河堤,筑牢大坝。
正要下笔,眼前投影面板的角落里一个命名为“汉水水患”的文件夹引起了宋知瑜的注意。
点开细看,竟是份先帝在位时的治理汉水水患的公文通报。
通报中写明:先帝一朝更倾向于在丰水期便开挖河道分流,甚至不惜将部分农田作为泄洪区分担水流压力。
虽的确未再出现过汹涌的洪灾,可也导致大片良田被毁,粮食产粮常年不足,朝廷和百姓手中都难有多少余粮。
陛下登基后便一改往日举措,不再提前泄洪,而是大力主张修堤筑坝。
按道理讲,陛下既然早有定论,为何在擢选中再次提及?
宋知瑜看着眼前这篇陈年通报,心中俨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揣测。
堤坝年年修,水患不轻反重。朝廷大把的银子撒下去,居然换来个半年抛的河堤。
陛下已经预见到照此下去,国库后继乏力。想要寻求新的治水之策,又遍寻不得,才想着在这次擢选中投石问路。
想到这,宋知瑜心下了然。
其实先帝与陛下的两种主张各有可取之处,却碍于颜面和刻板印象,难以取各自的精华相结合。
法子不难,难在话如何说?
往左偏一点儿便是藐视先帝,右偏点儿就是非议当朝。完全端水,又是空洞无物毫无建设。
这似曾相识的处境——宋知瑜瞬间梦回当年夹在总裁与董事长之间长袖善舞的情景,不由得轻皱眉头:唯有圣人所说的中庸之道能破眼前困局了吧!
两种策略,各有所长。取其精华,才能为我所用。
宋知瑜打定了主意,提笔先赞扬了当朝黄河工事为两岸换来的太平,又忆当年先帝朝时同样有远见卓识。
笔锋一转,先帝和陛下的法子结合一起,岂不是两岸百姓双倍的福气?
中游避开农田挖河道,提前分流;下游修筑工事,加固堤坝。
除此之外,宋知瑜继续搜刮着地理课中关于水文治理的所有知识:中游水土流失加剧,除了稳固坡地,还要大力种草植树;下游泥沙淤积,清淤才是关键……
洋洋洒洒,写满了卷纸。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宋知瑜满意搁笔。却不曾注意身侧站立许久的监考,僵滞的身形和惊恐的神色。
妄悖之论!妄悖之论啊!
当朝谁不知陛下身为皇子时,就十分不满先帝牺牲良田的做法。登基后立即废止,尤其忌讳旧事重提。
方才巡视,众人都是老老实实按照当前的政策答题,不敢半分逾矩。
看来这宋家的榆木脑袋跟几年前是分毫不差,宋修远那套明哲保身他是半点也没学到啊!
不行,这种“大逆不道”的答卷可不能握在上书房手里!监考慌张出门去寻主考。
铃声响起,依次收取试卷。却见本次擢选主考——张少傅径直走到宋知瑜面前。
收起试卷交与旁人,那人疾步如飞捧着试卷出门而去。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张少傅一言激起千层浪:“宋公子,陛下宣召。请随我清和殿面圣。”
清和殿内,宋知瑜微微抬眼瞄到正中高高的案几后面端坐一人,威严肃穆,堂下立侍的大臣们俱是大气也不敢出。
宋知瑜迟疑又生疏地尝试弯曲膝盖,不防备后腰猛地吃痛!
“噗通”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前栽倒,趴得五体投地。
在场俱是一惊,宋知瑜皱眉看去。撞她的是一位着红衣、束墨冠的少年。
少年撞倒她后,大大咧咧往下垂手的椅子上一瘫。满屋子的人似是一个也没被他放进眼里。
“外臣面前也这么没规矩,像什么样子!”陛下佯怒,语气中无奈却是多于责备。
“儿臣听闻笔试出了个天狼星,过来瞧瞧!”少年轻笑,衬得冷厉俊朗的面庞越发妖娆。
说着,下巴颏朝地上趴着的宋知瑜一点,“就这?”
宋知瑜听出话中的讥讽,心中翻了个好大的白眼:蠢货,那叫文曲星!
看来此人就是纨绔草包——七皇子祁颂。
宋知瑜隐下情绪,端正好仪态朝陛下行了个礼,不见丝毫窘迫与局促。
“宋公子有胆识。答卷中对治水之策颇有高见,不愧是工部尚书之子,家学深厚?”
宋知瑜敏锐捕捉到陛下在意的点:这番话是宋知瑜自己的想法还是宋修远教的?
无论陛下是否认同自己的观点,这时候都不宜把宋修远扯进来。否则只会让人觉得宋家父子背地里时常非议朝政,必有隐患。
“草民惶恐!草民才疏学浅,想着循着陛下和先帝的范例总是没错的,这才兼而用之。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三两句把宋修远撇清,又在陛下与先帝间端水不偏不倚,最后以退为进告罪。这一番话好似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啧啧。”祁颂在一旁咂摸起嘴,看似无意道,“宋公子终究是要一人扛下所有。就是不知你老爹知道你如此别出心裁,是否会领你的情?”
!
宋知瑜心下一惊,不是说是个草包吗?这绵里藏针怎么比陛下还难对付!
陛下朝祁颂甩去一个噤声的神色,接着问道:“如今朝廷治水的例子摆着,你身为工部尚书之子岂能不知?照搬答题岂不更容易,何以想着又效仿先帝?”
莫非对当今治水之策有何不满?
宋知瑜明白,陛下这是等着自己高谈阔论一番引出治水改革。
可皇帝老儿又不肯站出来力挺,自己这时候没点倚仗贸然开口纯纯是当前排炮灰,被一众大臣集火罢了。
略一思忖,宋知瑜朗声道:“回陛下,当今治水的良策无可指摘。可草民恐答卷雷同,为了别出心裁,才效仿了些先帝的法子。一点私心愚见,让陛下见笑了。”
言罢,宋知瑜面带局促,像是小心思被戳破的窘迫。周围大臣里也传出细碎的嗤笑,似乎很是轻蔑不屑。
这波极限拉扯,陛下应当是明白。眼前这装憨充楞的年轻人,可不是能随意拈来当马前卒的。
此刻同样盯着宋知瑜神色难辨的还有一个人——祁颂。
原本玩世不恭靠在椅子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直起身。盯着宋知瑜,目光灼灼有神。
宋知瑜精准捕捉到那道探究的目光,大大方方抬眼回看过去,眼神清澈而愚蠢。
一番目光交缠,宋知瑜硬是扛住了心理防线,把懵懂无知贯彻到底。
终于,祁颂收回目光,摩挲着扳指,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竟然是个会装糊涂的高手。
“民生大计,不在于别出心裁,更不在乎效法何人,只在务实。宋修远教的儿子确实聪明,自然知道聪明该用在什么地方。”陛下沉声道。
宋知瑜听出来陛下已是给了台阶,该自己表忠心了。
“谨遵陛下教诲。草民惟愿能同家父一样效力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眼见陛下面色和缓,宋知瑜心中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缓缓放下,这关算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