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完这句话后,房间内一时没有声音,只听到朱诺安的沉重呼吸声。
“你们不能留在这!”旅店老板最先反应过来。这是霍乱啊!
“有没有治疗的方法?”冉阿让盯着面前的老医生。
医生沉吟了一下,霍乱基本是不治之症,他对于这种病人只有临终关怀治疗了。“我可以为她治疗,但只怕是无力回天了。要么放血,要么灌下鸦片酊剂,不过最好的方法是灌肠。”
冉阿让想到下午朱诺安听到放血那抗拒的神情,她一定不愿意这种治疗方法,他尊重她的意愿,于是第一种疗法排除。灌肠……冉阿让别扭了一下,她是个女人呀!而医生和他都是男人……冉阿让不安又愧疚,因为他不算她的监护人,怎么可以就这样简单地决定她的生死。但是他相信医生,她会被治好的!她会活下来的!最终冉阿让替朱诺安选了鸦片疗法。
医生立马打开小木箱开始配药。
“你们需要立刻离开!”旅店老板在旁边对着冉阿让嚷嚷,他一边大声说,一边跺脚,木地板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这个瘦老头看着冉阿让壮硕的身材不敢对他拉扯,而朱诺安躺在那里现在已经被确定是霍乱病人了,他也不敢上前。关于霍乱,人们根本不知道这个病是怎样传播的,只知道亲人朋友一个个突然倒下,在呕吐物和粪便中脱水而死。旅店老板觉得床上那个人就是传染源!说不定现在这个房间里的空气都会让他也得霍乱!
“我们会离开!不是现在!等早上太阳升起我们就走!”冉阿让本来专心地看医生配药,他听到老头在一旁喋喋不休实在烦人,“我在订房的时候已经和你约定了退房时间,不是吗?”
旅店主人看到冉阿让挺直了腰背看他,就像一头狮子抖了抖鬃毛,那双灰蓝眼睛在黄色的灯光下竟衍射成奇异的棕绿色。老头瞬间哑火,他想起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他很后悔为了几个钱接待这个凶神,这个凶神还带来一个小瘟神。
“六点钟,教堂钟敲第一声的时候你们必须离开!”旅店老板转身走了出去。
“唔……”朱诺安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了。她感觉头好晕,身上又出汗了,自己是不是发烧了?
“你怎么样?”冉阿让看到她醒了想坐起来,连忙稳住她的肩膀。他坐到床边,将她的背靠在他的胳膊上。
“药剂配好了,不过鸦片今晚来的急没带够,我多加了一点白兰地。”朱诺安看到眼前一个衣服凌乱的老头手里拿着一杯混合物,递给冉阿让。
什么情况?她是不是听到了“Opium”?
朱诺安感觉自己身体沉重,脑袋又不好使了。她抬头看向冉阿让,大哥,这什么情况不解释一下吗?
“他是医生。这是你的药。”冉阿让简单解释了一下就把那杯棕色的液体递到自己唇边。
什么东西一股酒气,朱诺安别开了脸。她努力理解眼前情况,冉阿让给她找来医生了?
“我怎么了?”
冉阿让看到她避开他递过去的药,也没有强迫她,只是用手继续端着那杯玩意。
“你生病了。”冉阿让想告诉她得了霍乱,但他词汇量不够也只能说简单句,“很重的病。”
朱诺安当然知道自己病了,她皱着鼻子闻了闻眼前的这杯……酒?她以为现代欧洲人发烧吃冰淇淋就够离谱了,没想到200年前是喝烈酒吗?原来离谱从古至今。
她虽然脑子还混乱着,但她对药这种东西一贯很谨慎。即便是老中医开的中药她也得问清楚药方。
“药里有什么?”
冉阿让看向在一旁的医生。医生已经明白了,他的患者是个外国女人。
“鸦片,白兰地,杜松子酒。”老医生拿起头顶的圆顶礼帽朝朱诺安扬了扬。
“……”冉阿让不知道怎么翻译。
“……Opium?”用不着冉阿让翻译,原来她真的没有听错!如果法语和英语的Opium都指同一样东西的话,鸦片!这所谓的“药”里有鸦片!
“对”,老医生纠结了一下,“但是这杯药剂里的鸦片量不够,可能效果有点差。”
不需要懂后面的话,只听到老医生的“Oui”,朱诺安汗又下来了,但这次出的是冷汗。如果她没有及时醒过来,他们是不是要给自己灌鸦片了?
她拒绝喝下这杯“毒酒”,冉阿让也不好强迫她。
“这对你好。”他低头看她,眼神诚恳。
“……”她在精气神十足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鸦片这个问题,更别说她现在昏昏沉沉了。
老医生看着这个不配合的病人重重地叹气,医者仁心,即便这个女人可能不太光彩但他还是希望能治好她。但她如此不配合,只能听天由命了。
冉阿让最后买下了这杯药剂。他付给老医生问诊费和药钱,又把医生送回了家。
等他出去跑了一趟又赶回来时,朱诺安又睡着了。他用手探了探,发现她的烧退了很多。他想到医生临别的医嘱,“如果你发现她的烧退了不要高兴,霍乱病人的病情会反复好几天,直到死亡。”
冉阿让守着她没有睡,天很快就要亮了。然后他发现她又开始盗汗,她的肢体因为发热而不安地抽动。他用指尖轻轻拍了拍朱诺安的脸,这次他没有用力,朱诺安哼哼了两声。他发现自己一只手就能包了她的脸,他又拍了拍。
“Juno!Juno!”
“……嗯?”朱诺安好像回应了又好像只是鼻音。
他现在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他今天就要离开格拉斯继续北上,否则他不能在期限内赶到蓬塔利埃。这意味着他今天就得跟她道别。
冉阿让透过小窗看看天色,夜色渐渐褪去,靛蓝色的天空显现出来。他又看了看闭着眼躺着的朱诺安。
他下了一个决心。他决定带她一起走。他认识她还没有超过一天,他完全可以不管她的死活。冉阿让想起了她在树下对他说的那句“Bonjour”,只凭这句话,他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赴死,即便她是霍乱病人。
“Juno。”他想让她赶紧把药喝了。然后他们准备上路。
冉阿让看天亮的很快,他扶起了朱诺安。
“水……”她感觉自己嘴好干,又脱水了……
他拿起了那杯药,“这是水”。
他觉得朱诺安抗拒喝药真的不行,尽管医生说她就要死了,但冉阿让不信。只要她喝药,她就会好起来。
正当他准备捏着她的脸灌下去的时候,酒气刺激她的鼻腔,又激发了她的恶心感。朱诺安清醒过来,她拍开了冉阿让的手,然后趴在床边又吐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全是黄色的胆汁。
“我是不是要死了?”朱诺安感觉自己真的要交代在这了。她原以为昨晚肚子绞痛是大劫,没想到她的“福气”在后面。
“……不,把药喝了。”药洒出去一点,但冉阿让很坚持。
“除非我死了。”
想让她喝鸦片,等她死了再说吧。
冉阿让不能理解朱诺安为什么这么抗拒喝药,他以为这只是青少年的任性叛逆。他火气也有点上来了。
“必须喝!”
“……你现在杀了我吧。”
朱诺安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你们欧洲人真的不懂中国人的底线。她趴在床边抬眼看向在旁边坐着的男人。
朱诺安瞪眼看他,她感觉自己全靠精神力量撑着。冉阿让紧抿着嘴神情严肃,他胡子拉碴又垂眼看她,这模样真的很像寺庙里的金刚,但是朱诺安心中有信仰,她一点也不怕他。最终冉阿让败了。他看着她蓄着泪水的眼睛,她很倔,也很认真,她好像真的做好了他灌药她就去死的准备。
冉阿让重重地把药放在桌子上。
这时候外面霞光已至,天要亮了。他记得他要在六点前教堂第一声钟时退房离开。
“跟我走?”
即便他单方面下决定要带她一起北上,他也还是要问问她。
冉阿让等了一会儿。
“嗯”,朱诺安收回那种要跟他硬刚到底的神情,点了点头。
她想自己现在身体这个状况,如果没有John的照顾,肯定得死在街头。她记得他要去蓬塔利埃?一个她不知道在哪里的城市。虽然她现在离港口很近了,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次再来吧。
冉阿让想了想,然后他蹲在床前,示意朱诺安趴上来。朱诺安没有犹豫,她现在手脚跟面条似的,走也走不了几步。
朱诺安只穿着衬衣,她把毛衣系在肩膀上,她烧还没有退。水分再流失一点她觉得自己真的要魂归了。冉阿让感觉自己背上趴了一块热碳。他站起来感受了一下,发现她比昨天夜里轻了很多,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当冉阿让拿起他的大背包挂在胸前时,朱诺安都不好意思了,她觉得还是自己下来走比较好。当她挣了挣时,冉阿让抓紧了她的腿弯。
“不用担心。”
他说完就拿起他那根木棍,背着朱诺安和行囊出了房间门,一路下楼梯。旅店老板已经守在店门口了,他见到他们似乎冷哼了一声。
冉阿让没有理他,径直离开了旅店。他背着她走在朝阳尚且未照耀的街道上,他的脚步很快。等朱诺安这次的烧退下,她发现他们已经远远地将格拉斯甩在身后了。
他们前面是一条蜿蜒崎岖的山路。
作者有话要说:整个十九世纪,又称霍乱的世纪。一个原本健康的人,一旦患上霍乱,会感到剧烈的胃部绞痛,接着就是严重腹泻(大便呈米汤状)和呕吐。病人直到临死都是清醒的,严重脱水到血液变得跟胶水一样粘稠,面部和四肢则会凹陷发青。
19世纪的医生治疗霍乱病人时,会给他们放血,用松节油灌肠,让病人喝白兰地,还会把开水泼在病人的胃部。而鸦片疗法非常普遍。鸦片酊由鸦片与酒精混合而成,经常用来缓解临终病人的疼痛,广泛用于各种大病小痛,比如霍乱、痛经、普通感冒、黄热病和痢疾等。
其实女主并不是霍乱,而是跟霍乱很像的另一种病。其实霍乱病人只要大量补液就能救过来,可惜19世纪还没有摸索出正确治疗方法……
霍乱治疗,即便在有抗生素的现在,用的方法依旧是补液疗法,具体案例请看2017年联合国医疗队在也门霍乱爆发时的治疗举措,真的非常简单。重症霍乱病人不治疗的死亡率高达50%,而补液疗法可以把死亡率降到0.5%甚至更低。也门霍乱19万人感染,死亡1265人。
作者所说的,霍乱治疗简单只是针对个人的具体医疗手段。实事求是,补液疗法就是非常简单,没有技术含量。
个人治疗≠整体防治,如果要谈——预防根治霍乱——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清洁水源和有效隔离,这两条非常简单的要求,背后到底需要动员多少力量?详见新中国公共卫生史。
个体医疗和公共卫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请勿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