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不来的日子,邵玖过得清闲,不过是看书写字罢了,这些日子,她已将《毛诗》点校完了,同时开始教院子里的几个宫人读书识字。
邵玖来东宫日子不久,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就病了,因为抑郁吐血,太子妃听闻后,就遣医师来给她看病。
病中体虚,不过看了半个时辰,便觉得有些头晕了,用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脑袋昏涨得很,有些作呕。
“昭训,出去走会吧!”
翠微原本正在裁剪绢布,预备做宫花,她自幼就被罚没入宫,经历了数次宫变,能够侥幸活下来,论生存技能,她是颇有心得的。
在邵玖身边,不费什么力气,邵玖脾气好,平日安安静静的,与人疏离,也没主动要求过什么,就是身体太弱了些,可谓药不离身。
她感念邵玖的好,毕竟在宫里,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性命都系于主子一身,想起前朝废帝在位时,杀人随心,有多少姐妹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邵玖看院子里秋兴正好,让人感念万分,就让人搭了个秋千,她很久都没有荡秋千了,记得幼时在家,她是最喜欢一般荡秋千,一面唱《陌上花》的。
所谓墙里佳人墙头笑,刘瑜下朝后,就听到了这银铃一般都笑声,他挂念着邵玖的病,虽说医师来回禀说,人没有大碍,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去看看。
他和邵玖有着很多话题,经学出生的邵玖,对于六经都有着独特的看法,这对于仰慕汉文化的刘瑜是很难得的,而且邵玖的见解和王蒙迥然不同。
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对于《六经》出处的看法,王蒙以为《六经》皆出于孔夫子,而邵玖则以为《六经》上古时就已有了,孔夫子不过是做了些收集整理的工作。
他曾问过王蒙,邵玖和他的说法到底谁对谁错,结果引来了王蒙地破口大骂,倒弄得他一头雾水,后来又向邵玖转述了王蒙的说法,邵玖也是脸色极为难看。
虽然没有开口大骂,但很明显的是她很不高兴的态度,虽然心情不佳,她还是对他解释了,至此刘瑜才知道,虽然同是汉学,不同学派观点也是不同的。
就譬如汉代流行的经学就分为两派,一派为今文经学,一派为古文经学,这两个学派自汉光武后就一直斗争不断,互相排斥,可以说积怨已久。
好巧不巧的是,他身边两位虽然都精通经学,但一位是古文经学,一位是今文经学,就连解经方式,也都不同,一位以玄理注经,不拘一格,一位承袭汉统,继续沿着汉代的解经方式。
刘瑜听着墙里佳人一面笑,一面唱着歌儿,南朝民歌婉约,有《采莲曲》,他只闻其名,未闻其曲,今日方才首次听闻,直觉婉转清扬,软语轻侬。
“轻雾香消,菊兴秋千佳人笑;翠鬟玉肤,歌尽潮头无限情。”
“殿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邵玖看向自己的笑有些勉强,他觉得邵玖是个聪明人,她身上有着一种类似于王蒙的意气,但又不似子慎那般锋芒毕露。
刘瑜拉着邵玖坐下,关心着她的病情,随意聊天,通过邵玖的言语,他大概知道南朝人眼中的北朝模样了。
他有雄心壮志,而且是毫不掩藏的野心,即使被看出来了他也不怕,比起他的父亲,他更有勇气和魄力,他的父亲只想做幽暨两州的君王,但他想做天下的主人。
他不像他的那些祖辈,入主中原后,就被眼前的繁华给迷惑,贪图享乐,读过史书的他知道,中原的领土有多么广大,多么富饶,他所求的将不再是祖辈们的尺寸之地,而是意在天下。
“不知在琼之眼中,孤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殿下的身份是太子,自然是尊贵的人。”
“品行呢?”
“妾曾听闻过一个故事,有一位臣子曾询问自己的妾,自己是否美于徐公……”
“孤知道,琼之说的是《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琼之是想告诉我,你如今是孤的妾室,害怕孤,自然会奉承孤。”
邵玖只是看着刘瑜,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刘瑜却接着说:
“孤也不为难你,你只说你心中古今第一的君王当是谁?”
“汉文帝。文帝选贤任能,轻徭薄赋,于百姓而言实乃是一代明君。”
“卿以为孤可以为之吗?”
“妾以为殿下可与魏武相当,肃清海内,还民安宁。”
刘瑜看着琼之,心里感觉到有一团火焰,他的理想的确是统一北朝,甚至是统一天下,结束这百年来的乱世。
而这样的志向却苦无知己,他身边的人大多只想贪图一时的富贵,只知聚财敛宝,全无大志。
而邵玖,一个南朝人,却能够不言就能知道他的志向,以前只听别人说起过红颜知己,本来知己已是难得,红颜更是少有,他是何等幸运,才拥有邵玖这样的妙人。
身为魏国太子的他,别人看来,地位尊崇,当安然享乐才是,此前他的那些先祖也的确是这样的,一朝掌权,极尽享乐,做尽了荒唐事。
但他并不想过这样的日子,酒肉美色,的确令人沉迷,但大丈夫生于世,安能无志以立身?他定要成就一番千古伟业!
“卿真乃孤之子期也!”
刘瑜仿佛被激励了一番,他并没有与邵玖多说什么,被一个人无条件地相信自己的能力,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但他并不想真正将邵玖放在多么重要的位置。
她很特殊,但终究只是一个姬妾罢了!
站起来拍了拍邵玖的肩膀,表示了肯定,转身就打算离开,邵玖唤住了刘瑜,
“殿下,他日功成之日,望殿下能允妾一事。”
“何事?”
“放妾回南朝。”
刘瑜以为邵玖会提出富贵荣华之类的要求,没想到她所要求的竟是回乡,刘瑜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
邵玖含笑道谢,她远离故土,飘零异乡,对于她来说,最美好的事,不过是重归故土,再见见故乡人,再看看故乡景。
邵玖从太子妃处回来时,翠霞递来了一张笺,邵玖接过笺来,是王先生着人送来关于经学的些许讨论,这的确是她擅长的领域,基本上看到问题后,答案便已涌上脑际,不用过多思考,下笔千言。
“邵昭训,奴见礼了。”
伏案的邵玖见到是太子身边的人宪忠,停下笔,将笔放回笔架上,询问道:
“内监怎么来了?不知有何吩咐?”
“奴打扰昭训了。殿下着奴给昭训送来些南朝的丝绸,想着是昭训故乡的东西,昭训应该会喜欢的。”
一听是故土的东西,邵玖一下子就来的兴趣,起身就去查看那几匹颜色鲜艳的丝绸,瞧着上面的花纹刺绣,伸出手去不忍触摸。
“确实是南朝的,瞧着倒像是蜀绣,昔年我虽叔父在汉川时也曾见过,转眼已过了五年,倒让人想起了蜀中的那些时光。”
“昭训还去过蜀中?”
“嗯,不过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替我谢谢太子,就说玖很喜欢这些布料,劳他费心,回头等闲下来了,我一定亲自去拜访。”
宪忠自然连连答应,他是个灵活聪明的,跟在太子身边,是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他瞧着这位邵昭训是个长久会受宠的,这内宫中受宠的不少,可是盛宠的人却难得。
本来这类送东西的事务是不需要他亲自来办的,不过他还是愿意亲自跑这一趟的,毕竟这太子内宫中,小瞧不得。
“奴记下了,昭训娘娘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奴好一起回禀了。”
“也没什么了,就是麻烦内监了。”
“昭训您这是哪儿的话?您喜欢就成,那奴婢就告退了。”
宪忠离开后,邵玖看了那蜀锦,有些失神,她出生寒门,用不了这么好的料子,家中也一向是勤俭持家,平日身上穿的衣物基本上都是自己做的。
自入了这东宫,她也算是享尽了荣华,只是华贵的服饰,精美的首饰,到底是填不满内心的空虚,她不是不喜欢这些,只是总觉得这些浮华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娘娘,这两匹料子看着不错,回头让人做两身衣服来,昭训穿着一定好看。”
穆青青凑过来羡慕地看着华美的蜀锦,流光溢彩,不像平日的麻布衣物一样没什么光彩,上面的图文花样就像天生的一般,实在是好看到了极点。
晚上,刘瑜来看望邵玖,他这些日子没在邵玖这儿过夜,只是每日必要来一次的,之后就是去其他妃嫔那儿了。
这样邵玖也乐得轻松,每次刘瑜若是留宿,她必然是睡不安稳的,更何况她没有早睡的习惯,不到二更是不会上床的,刘瑜以来少不了得跟着他的作息了。
“今日的料子喜欢不?”
“喜欢是喜欢,只是太过华贵了,而且妾听说这东西连太子妃殿下都没有,恐怕于礼不合。”
“你放心,太子妃没那么小气,她很喜欢你。再说我们北朝也没南朝那么多规矩,你也别一天都把自己拘着了,有时间多去陪陪太子妃,或者去和其他姊妹玩玩。”
刘瑜倒是毫不在意,他喜欢谁,自然乐意送给谁担好东西,他知道太子妃是不会计较这些的,她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
邵玖也没什么好说的,虽说她的确以为太子妃是个好相处的,性格好,对待她们这些妃嫔也是关爱有加,特别是那些失宠色衰的,更是特别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