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以为私侵良田数千亩,当严惩不贷。”
在这样的事情上她做不了违心的事,她必须秉公直言,对于这话说出口的结果,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小夫人知道这位闵安侯是何人吗?”
“妾不知。但妾以为侵田一事于百姓而言无疑灭顶之灾,于国而言也是有害的,这样的违法乱纪的事,就当严惩。”
“这位闵安侯可是当今宠妃周淑妃的堂兄,如此你也敢说要严惩吗?小夫人该知道的是,若是今日太子殿下依了您的建议,他日东窗事发,你可是难逃一死!
小夫人难道不怕死吗?”
王蒙笑着,他很好奇这位小夫人会说出怎样令人惊奇的话,故意试探着,刘瑜也没有阻止,他也想知道邵玖的态度。
“妾当然怕,”否则又怎么会委身于太子,这话当然只能在心底说,但邵玖脸上却出现了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孟夫子有云,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小夫人读过《孟子》?”
“子慎,你可别小瞧了孤的这位小夫人,她可是南朝大儒邵恺之的女儿。”
“原来是邵女公子。”
王蒙闻言果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再看邵玖的目光已少了几分探究,而是长拜躬身,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
“是蒙眼拙了,蒙见过邵女公子。”
对于王蒙来说,太子宠姬的身份远远比不过一位经学大儒的女儿更值得人尊重,他尊重的从来不是权势,而是文字,是知识。
更何况,百年的战乱,多少世家湮灭,与南朝相比,北朝的文化衰弱太多了,北朝的读书人,又有几人不向往南朝文化昌盛的。
更何况北朝政权更迭,诸侯林立,作为汉族文人,他们莫说想发扬文化了,连保存都很艰难,生死之间,谁还会去顾忌身外之物了?
邵玖也用同样的礼仪回敬王蒙,眼神澄澈,她并不在乎旁人用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她,只是对于尊重她的人,她是会心存感激的。
“无妨,鄙陋之人,不敢担先生之礼。”
刘瑜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正经谦卑的王蒙,当然也是第一次在邵玖身上看到几分士人的风姿,不为权势所折腰。
“女公子可知闵安侯的权势连太子都要逊色三分,若是殿下严惩了,恐怕得罪的就会是整个羌族。”
“妾相信殿下。”
邵玖看向了刘瑜,刘瑜被这样的目光看着,仿佛心中注入了一股暖流,他在被人信任着,而这人相信他的能力。
“妾相信一位可以诛杀暴君的人,必然是一位以天下为先的勇士,妾相信殿下的志向并不会只在一个小小的魏国,妾以为殿下是要做秦皇汉武一般的人物。”
邵玖是在赌,凭她这半月和刘瑜的相处,她知道刘瑜的志向不在小,她知道太子偏爱儒家文化,就一定不甘心永远做这中原的客人。
“殿下,是展翅鲲鹏,不是困于浅滩的潜龙。潜龙在渊,那不是殿下的志向。”
刘瑜的确有着一统北朝的志向,的确有着结束乱世的雄心,他不愿做一时的诸侯,而意图做万世的明君。
他不敢想象,他的志向会被一个小女娘给点破,他以为邵玖有才,不过在诗文之中,却从未想过,她是世间第二个能明白自己志向的人。
见刘瑜的眼神看着自己晦暗难明,邵玖知道自己已经说到了刘瑜的心里,但她不了解的是,刘瑜是否能够允许有人猜透他的心思。
“殿下,妾以为殿下以武力统一北朝易,而治理北朝,安定天下难。北朝百余年来,战争纷乱,生灵涂炭,妾请殿下还天下以安宁。”
邵玖说完便朝刘瑜叩拜,行大礼,言之恳切,令人动容,一旁的王蒙,也紧跟着跪了下来,言之道:
“臣亦请殿下还北朝百姓安宁。”
他们都是忠直之士,当他们踏上北朝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目之所见皆是生灵涂炭、易子而食,百年动乱,这非天灾,实乃人祸。
天灾人祸,即使朝不保夕,仍有人在努力地活下去,他们的命运被时代推着前行,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中,可还是要活着,上千次上万次的屠杀中侥幸活下的人,该是多么痛苦,可还是要活下去。
活下去,未必未来就会变好,可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他们自幼受圣人教诲,怎么能够忍心不用尽全力去创造那点滴希望呢?即使微弱的就如同萤火一般,即使需要用他们的骨血去点燃那点星火。
刘瑜没有给两人肯定的答案,给天下安宁,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他必须得好好想想。
两人退下后,看着身后紧闭的宫门,互相对视了一眼。
“女公子不怕殿下一怒杀了你吗?”
“怕啊!”
“那为什么还要说那样一番话?”
“不是先生挖的坑吗?”
“那你也没必要往里面跳呀!”
“可玖想说说心里话呀!若为大义计,性命安可怀?先生,为天下苍生计的心,不止您有,玖也有,天下读书人皆有!”
“女公子真乃蒙之知己呀!”
王蒙引邵玖为知己,他孤独了太久,在这个茫茫然的时代,他没有选择像多数读书人一般归隐,而是选择了出山辅佐刘瑜,对于他,他说怀有期待的。
“玖不过是想结束这乱世罢了!妾幼时读书,曾听人道北朝离乱,民不聊生,五胡乱华,弑杀乱政,尝为北朝黎民而悲,痛南朝无英豪之士,可收北疆。
后亲身入北朝,方知书中所言,万不及其一,百姓丧乱自汉末至今,百有余年矣!两脚之羊,闻之使人战栗不安;美人之首,听之便使人惊骇不已。
妾若生此境,与死,毋持剑以守家邦,不成,宁自戕而不为敌所擒。”
王蒙笑了笑,他以为邵玖不过是个在南朝的世家女罢了,才能将生死说得这样简单,若是真的经历过了,便说不出那些话了。
邵玖与王蒙至宫门口方才分道,两人说起了这百年来南北朝各自的变迁,世事变迁,总的来说,谁又能比谁好过了?
“昭训,今日还是太冲动了些,奴在一旁看着都要吓死了。”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更何况今日的事倒也启发我了,既来之则安之,若是真的只为苟活,倒是白活了这一场。”
穆青青不明白,有太子宠幸,有荣华富贵,怎么能够是白活了一场?难道锦衣华服、美味珍馐不好吗?
若是她,能穿漂亮的衣服,能吃美味的食物,不用受颠沛流离的苦楚,不用为生计而担忧,还可以被人伺候着,有权有势,她会觉得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青青,你不明白,有些人习惯了自苦,若是有一天她不苦了,她的生机也就没有了。”
邵玖看出了穆青青的疑惑,她苦笑着嘲讽自己,明明早就决定,过得一时是一时,可到底还是不忍心,她天生就是个喜欢自苦的。
有时候她也很羡慕穆青青,能够对权势有着纯粹的追求,能够没那么多的痴念,这些是她所没有的,她这个人想的比做的多,瞻前顾后,注定了不会顺遂。
她不是不清楚穆青青的野心,相反她很愿意成全她,她以为一位故乡人,她总是愿意帮上一把的,她的痴念从来都不在于刘瑜身上。
“人为什么要自己折磨自己了?难道好好活着,不好吗?”
“当然好,可心不由己呀!”
穆青青不明白,她以为邵昭训正得盛宠,应该是高兴的才是,毕竟因为主子得宠,他们做奴才的也才有脸面,才得人尊重。
邵玖摊开素绢,沾上笔墨,却怎么也下不了笔,她想起王蒙说得惨状,想起自己辗转于人手的遭遇,想起少时的听闻,只觉得一切文字都无法诉说自己此刻的感情。
第一次,她只觉得文字浅薄,容不下浩瀚的真情,容不下尸山血肉,白骨累累,容不下一个乱世人的彷徨惊惧。
心口上仿佛被一口气堵着,呼吸艰难,似乎一吞一吐之间都是痛苦万分的,她只觉得活着艰难,却不得不竭力活着。
“噗!”
一口血尽数喷洒在白绢,殷红血色,似是红梅点点,明明是盛装之下的娇艳明媚,此刻却毫无血色,只剩下一番痴念。
“昭训!”
翠微没想到出去一趟,人回来就已变了一副模样,见邵玖口喷鲜血,她慌了,一面唤人进来,一面叫人去请医师,可邵玖只是擦擦唇边的血。
“没事的,血经不畅,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这口血一吐,她心里竟觉得好受了许多,在只是还是没什么力气,翠微扶着她做到窗边的榻上,接过茶水漱口,将嘴里残血都吐尽了。
“你叫青青进来,我有事要对她说。”
翠微猜想着在太子处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太子哪儿的宫人嘴紧,她是问不出什么的,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穆青青,可青青也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