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长安的街道上还没有多少往来的行人,庄令涵披着蟹壳青的绒面斗篷,和晴方一前一后,走在了去往端华侯霍府的路上。
今日她醒来得太早了,原本是想直接去京兆尹府衙截住霍长晟的,后来经晴方提醒,霍长晟所居的端华侯府距离铭柔阁并不远,不如就在霍长晟前往府衙的路上将他拦下。
至于霍长晟能否答应通融,庄令涵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她实在是不想再去求陈定霁了。
一来,那日晚上二人发生之事,陈定霁肯定恼了她,她若再低三下四地求,也不知他又会想出怎样折磨她的法子;二来,她已经隐约能料到,萧毅的命虽暂时保住,但她若还想要保住夏谦的命,必然要答应陈定霁的要求,到时她还会不会如同上一世那样做了陈定霁豢养的笼中金雀,她根本不敢细想。
所以,趁着她还有自由的时候,她必须去见见夏谦。
庄令涵对霍长晟并无什么了解,那日在京兆尹府衙的匆匆几面,除了觉得他有着和夏谦同样的端方持重的正气之外,便并无什么旁的更深刻的印象。
夏谦虽卷入命案,但到底证据不足,尚未被定罪。自己作为他的妻子前去大牢探望、送些衣食,也不是多么无理的要求,对于霍长晟这个京兆尹来说,更是小事一桩。
何况……她准备了一份小礼,虽不贵重,但应该能打动他。
这样想着,庄令涵不觉紧了紧步伐,却忽然听到不远处几声尖利的斥责,便忍不住转头看了过去。
“张平,你别以为你爹是府里的管事、娘是二哥的乳母,当差就可以这样随意了!我和阿莹好不容易逮了这个机会给二哥三哥送个早饭,你这横生事端,是不是故意想坏我的好事?”
说话的是一位身披杏黄色金花滚边貂毛斗篷的俏丽少女,年纪看起来比庄令涵小了一些,此刻正由身旁的仆妇搀着立于一辆精致的马车前。而少女身旁,还站着另一位披着栗色绸面斗篷的年轻女子,因为背对着庄令涵,她不能看清其容貌。
可是开口的那位,她已经认了出来,是上一世里专门将她召去宋国公府为难的,陈定霁的四妹陈定雯。
真是冤家路窄,为何会在此时此地碰见她?
“四姑娘,小的属实是冤枉啊!昨夜里,四姑娘专程叫了马媪来通知小的,说四姑娘和表姑娘今日卯时便要用车出府,小的哪敢怠慢?”被陈定雯职责的车夫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连连为自己辩解,“小的临出门前,还专门检查了车马,确认无误才载了四姑娘和表姑娘出府。谁知这车半路坏了,小的属实没有料到,但绝对不是小的故意使坏,耽误四姑娘和表姑娘的大事啊!”
“哼,还想狡辩?你和你阿爹阿娘仗着有二哥撑腰,在这国公府明里暗里给我们使了多少坏,当我不知道吗?”陈定雯拧了细眉,丝毫没有饶恕的意思,“今日之事,不管阿莹追不追究,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就这样……”
“琤琤姐姐,”陈定雯身旁的少女转过身来,小声打断了她,“咱们不是赶着去见文光表哥和文泽表哥吗?若是在这里耽误了,怕是再责罚下人,也于事无补呀。”
“可是这离二哥的中书令府衙还有老远呢,要我走这么长的路过去,可要把我累坏!”陈定雯又看了马车前正在喷着鼻息的骏马一眼,“就算是走路过去,等咱们走到了,早饭也凉了,浪费阿莹你的一番心意。咱们两个娇娇小姐,又不会骑马,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事已至此,你再发脾气也无用呀。”那少女伸手碰了碰陈定雯斗篷下的手,“反正这里是两个表哥回国公府的必经之路,不如咱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应该也能碰见吧?”
陈定雯不置可否,噘着嘴转了转眼珠,却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立着的庄令涵主仆,皱了皱眉头,嘴里嘟囔了一句,“我怎么觉得,那个婢女这么眼熟呢?”
而已经被盯上的庄令涵和晴方根本来不及躲闪,晴方在马媪走过来之前,轻声向庄令涵言明了二人的身份。
陈定雯自不必说,她旁边那位少女,则是宋国公陈家主母淳于氏的内侄女淳于冰娥,乳名阿莹。
“见过妈妈。”见那马媪脸色不睦,庄令涵先颔首行礼,藏在斗篷下的双手搅在了一起,并不愿暴露她此刻的紧张。
上一世的最后,用那一张张沾湿的黄纸将她溺毙的,就是马媪和黄媪了。
“你是国公府里的婢女,怎么会在这?”马媪却根本没有理会庄令涵的行礼,径直走到了晴方身前,厉声质问。
“回妈妈,奴婢名叫晴方,本来是在六姑娘处当差的近身婢女。前几日君侯身边的秦妈妈来,说君侯要拨两个干活得力的去周太子的铭柔阁中当差,我和五少爷身边的戴昆便被她挑中。”晴方不卑不亢地答道,“妈妈眼前这位,是……”
“周太子?”陈定雯和淳于冰娥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了庄令涵这边,还未等晴方讲完,便立即抢白,“周太子萧毅所居那铭柔阁现在虽属于我二哥所有,但招待周太子的饮食起居,不应由我国公府负责,我二哥专门调人过去作甚?你又是谁?萧毅的女人?他那所谓的‘太子妃’?”
庄令涵想起前世陈定雯口口声声称她为“萧夫人”的事,如今再次见面,她的境况却并没有比上一世好了多少。
“妾夏门庄氏,见过陈小姐,见过淳于小姐。”她恭谨地行礼,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夏门庄氏……”陈定雯若有所思,“又是哪家的妇人,难道铭柔阁中还住了旁人?”
“回四姑娘,铭柔阁里确实住了从周都邺城来的一对使臣夫妇。”马媪答道,“数日前,奴婢见君侯身边的秦媪在五少爷和六姑娘那里要人去铭柔阁,只当他们是被安排去伺候周太子的。今日才知道,原来是去了别处。”
“那也真是奇怪,所谓的使臣夫妇什么来历,为何要我二哥专门调人过去伺候?”陈定雯的声音颇为不悦,“还有,这位夫人,大清早的你为何会在街上行走?你又为何不抬起头来?”
被二哥向母亲告状、关了好几天禁闭的陈定雯正愁心中的恼怒无处发泄,眼前这个来历奇异又莫名让她心慌的妇人,刚好撞到了她的心火上。
昨日阿莹妹妹来宋国公府探望,终于碰到了二哥难得在府上的机会,可二哥只是礼貌地与阿莹妹妹寒暄两句,便带着三哥连夜出府,说是有要事,去了他的中书令府衙。她灵机一动,若是能带着阿莹妹妹赶早,去为劳累了一夜的二哥和三哥送上亲手所做的、热情腾腾的早饭,二哥一定会被阿莹妹妹的心意感动,自己这个作为一直替阿莹妹妹和二哥的姻缘努力牵线的人,也算不白费一番功夫。
只可惜,明明一切都十分顺利,马车行到一半却忽然坏了,偏偏一旁还有个妇人似乎在看她们热闹,自己这个从小身娇肉贵的国公府千金,怎么能容许被旁人嘲笑?
更何况,马媪和那婢女一来一回对答,她隐隐约约感觉,这个妇人,似乎和她那典则雅俊、不落风尘的二哥有些许关系,二哥嘴上说着不近女色、看都没有多看阿莹妹妹一眼,怎么到了一个弱周来的所谓“使臣”之妻这里,就全然不顾了?
她更想看看这个“夏门庄氏”是何人物,能跟二哥扯上关系了。
那披着蟹壳青绒面斗篷的妇人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含情目,一弯柳叶眉,巴掌大的脸上虽然不施粉黛,但红唇长睫,青丝微绾,不用过多的妆饰已然顾盼生怜,好一副病西施的模样。
陈定雯自恃美貌过人,除了阿莹妹妹外,从来不将长安城中其他的金枝玉叶放在眼中。而今自己和阿莹妹妹盛装打扮,却在这平平无奇的秋日清晨,被一个弱周来的使臣之妻比了下去。她原本就想借着庄氏的身份发火出气,一看庄氏这过人的容貌,更是妒火中烧。
嫉妒庄氏的美貌,嫉妒庄氏的气定神闲,更是嫉妒庄氏……可以和二哥牵扯在一起。
她这个亲妹都不曾得到过多少二哥的关心,庄氏一个外乡人,又凭什么可以?
这样想着,她就更替阿莹不值了。
“想不到,邺城那样的破城土郭,也能养出这样好看的绝色佳人呢。”一张口,陈定雯便已然嘲弄满满,“就算这绝色佳人已经嫁做人妇,也照样能够出来抛头露面、卖弄风骚,不知你们周廷的土地,有多少是用夫人这样的美人靥换回来的?”
“琤琤姐姐,”庄氏尚未回应,淳于冰娥先按捺不住,小声提醒陈定雯,“现在虽然天还未全亮,但毕竟咱们身处闹市,在这里与人争执,怕是不好吧?”
“反正咱们的马车也坏了,要在这里等着二哥和三哥,找个人说说话,怎么又不可以?”陈定雯倒是理由充分,“夏夫人你还没回答我呢,一大清早,为何会在街上行走?”
“回四姑娘的话,女君和奴婢,是要去往端华侯府。”庄氏身后的婢女倒是抢先回答了。
“放肆!”马媪低声喝道,“端华侯府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这身份可去的吗?”
陈定雯脸色变了一变,正想开口再问,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东边传来。
几人闻声转头,只见几个深衣青年骑马而来,身下骏马皆为枣红色,膘肥体壮。节约扎实,马衔精悍,铜制当卢上刻有小篆的“陈”字,领头之人,不是陈定雯刚刚还念着的二哥陈定霁是谁?
“二哥!”陈定雯欢呼雀跃,正准备不顾闺秀仪态奔迎上去,却发现她念了许久的二哥,目光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身后——
那个庄氏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