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谦轻轻拍了拍庄令涵的手背,想要让她放松下来,也不知妻子今日怎么一反常态,好像长安如龙潭虎穴,他一去便不能得归一样。
“枝枝,你言语间的不愿,我也听出来了。是不是不舍得我走?”
她眼眶微湿,似是要流下泪来。
“此去路途遥远,即使顺利,可能也要两月才能归来。两位正议大夫应该也要携家眷同行,不如枝枝也同我一并前往?”
庄令涵僵住了,她知道自己的挽留,终究抵不过夏谦的青云之志。
成婚虽只有数月,但她还算了解自己的夫君。他平时虽然云淡风轻,从不向她谈及自己的本职、朝堂上的事情,可她知道他空有一腔报国热望和满腹经纶,却始终没有机会施展拳脚。
六部九卿几乎被世家大族们的子弟占满,他这样的出身,想要跻身高位,本身就是难如登天。
现在绝佳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怎么会因为她几句说不清道不明的阻拦而生生放弃?
负责洒扫的小厮已经过来收拾一地的残枝落花了。
庄令涵牵了夏谦的手,慢慢往屋里走去:“听说长安与邺城气候不同,虽不及邺城寒冷,但却比邺城干燥不少。
“岚臣你的消渴症又偶尔发作,枝枝也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长安。这一趟,无论如何,枝枝都要与你同去的。
“如此好的机会,枝枝怎么忍心叫岚臣你放弃呢?”
她不忍叫他失望,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一是因为夏谦的身体,她实在放心不下;
二是因为她知道齐廷上下大多奸邪狡猾,不容易对付,她跟着去,多少也能分忧;
三是她想着自己一介内院妇人,只要不抛头露面,必然不会与陈定霁和萧毅相见,到时和夏谦顺利回来邺城,便能继续过他们的幸福日子。
***
使齐一行很快便出发,从邺城到长安的二十余日路程,庄令涵觉得好像二十余年这样漫长。
她心中压着巨石,又无法找人诉说,便只能时时叹息,默默垂泪。
等到好不容易进了长安城内,又刚好是一年仲秋。秋色肃杀,秋风遒劲,一切和她上一世刚到长安时并无二致。
而她的心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行先至驿馆下榻,那些服侍的小厮侍女们的脸,在上一世她匆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如今再看,她却不由得生出了些熟悉亲切之感。
他们尚未安顿妥当,便有自称是宋国公陈府的小厮过来传话,言齐廷今晚有宴,规格颇高,就设在周太子萧毅现在所居的铭柔阁内。
他们此次来齐本身是来求人的,姿态极低,却没想到惊动了齐廷刚刚领了中书令一职的宋国公陈定霁大驾,亲自招待宴饮。
庄令涵自然是以舟车劳顿为由推说不去的,夏谦也并未勉强,只言她一路辛苦,用罢晚饭不用等他,自己早早歇息即可。
刚刚把夏谦送走,日落时分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本以为一会儿便停,雨势却越来越大,有滂沱瓢泼的架势。
庄令涵静坐在屋内,看着窗外从屋檐下流泻的如柱雨水,心中忐忑难安,久久不能平静。
萧毅到了长安之后,并不安分,时常喝酒闹事。绝大多数人知晓他身份特殊,虽然不满他轻浮举止,但也退让隐忍,这才使得萧毅在长安越发嚣张,不把齐人放在眼里。
而夏谦他们此行,也正是因为萧毅跋扈,醉酒后与斛律太后族弟斛律宗奇起了争执。起先只是口角,后来发展到双方斗殴互搏,萧毅自恃勇武,亲手持刀捅进了斛律宗奇的腹部。
斛律宗奇失血过多,被送回府当晚,就一命呜呼了。
萧毅成了杀人犯不说,杀的还是当朝太后的堂弟。
斛律一家因为少帝年幼、斛律太后垂帘,早就是齐廷上下最大的外戚势力。虽然他们在朝中根基不深,但毕竟家族兴旺,斛律太后也不是软弱无能之辈,即便是身背军功无数、年仅二十一岁便高居宰辅之位的陈定霁,也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如今,萧毅这个弱周质子,竟然当街杀害斛律家族近枝男丁。包括斛律家自己的许多朝臣纷纷上书,要求按照大齐律令,杀人偿命,根本无须顾忌弱周颜面。
萧毅于周皇室来说原本就是弃子,用他一人自由换取大周十八座城池的安宁,是周廷只赚不赔的买卖。
萧毅本人资质平平,性情顽劣乖张,也根本不堪储君之位。他死不死,本身对周廷来说完全不重要——
只是,他质齐还未满两月,当初齐廷答应归还大周的十八座城池都还没完全兑现,此时他若是死了,恐怕周皇要再赔上一个皇子过来。
周皇子嗣单薄,养大的只有现任皇后所生的次子和三子,要是再折一个在长安,别说周皇本人,就是周廷上下,都无人愿意。
所以,萧毅现在还不能死。
而夏谦他们此行任务之艰巨,庄令涵听完他讲述,自己也倍感压力。
可也正是这样艰难,若是他们三人能勠力完成,回去之后,重赏自不必说,得到周皇赏识重用,从而青云直上,才是夏谦最想要的。
他们刚到长安,陈定霁便在萧毅的住处设宴款待。
来者汹汹,分明不善。
一场注定剑拔弩张、风声鹤唳的鸿门宴,若是一着不慎,他们不能完成使命不说,就连身家性命,可能都要直接交代。
陈定霁为人狠辣决绝,又敏感多疑,杀萧毅可能需要思虑后果,可是杀他们三个周使,倒是可以手起刀落,毫不犹豫。
庄令涵担心夏谦的安危,不由冷汗涔涔,此时夹着秋雨的秋风从窗牗中扑面吹来,倒是吹熄了她心中的焦躁之火,也使她渐渐冷静下来。
“女君,女君歇下了吗?”门外传来了侍女磐引的声音,应该是看她屋内漆黑,不知她是否已经就寝。
“怎么了?”她听出了磐引的急切,刚刚平复的心绪又胡乱波动了起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太子的铭柔阁里来人传话,说太子突发怪病,寻了几个长安名医和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男君便说女君也医术精湛,可以试试为太子诊脉。齐相允了,派人到驿站来请女君。车马已经备好,事态紧急,请女君赶紧准备上路吧。”
庄令涵紧绷的心弦断了,原本她只是担心夏谦的安危,这下连她自己,都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卷进去。
无法,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若是不去,萧毅真的就此死了,于他们谁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戴好斗笠,拿上药箱。出发前,庄令涵特意留下了本要随她同去的磐引。
磐引是她从庄家带到夏家的陪嫁,现在又跟了他们来长安。要是自己一去不回,她也不想再多连累这一条性命。
上了铭柔阁的马车,雨势并未减小。雨水倾盆般泼落在马车摇晃的华盖上,砸出如珠玉般的碎裂之音,继而向下滚落,在疾驰的车轮上声声敲打,将她本就纷扰的心绪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马车在长安宵禁后的街市中疾驰,满目俱是漆黑一片。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乌云遍布的天空,却意外吹开车帘,照亮了庄令涵眼前堪堪路过的门口——无论时隔多久,她都记得这里,那是她上一世被他囚禁了数月、又最后葬身的,那只有一进的别院。
惊雷轰鸣,如塌山般压碎她心下仅有的一丝侥幸。
这是她的噩梦,她不想再忆起那些。
很快便到了铭柔阁,她不顾身上被暴雨打湿的衣裳,跟着小厮穿梭在齐廷为萧毅准备的偌大宅院里,几进几层,她自己都快要迷失了方向。
铭柔阁一派死气沉沉,一路上她甚至没见到什么旁的人。
终于到了最后一进院落,庄令涵跟着小厮停在了抱厦处,“前面就是太子殿下的卧室,夏夫人请稍等,奴婢这就去通传。”
她将头上的斗笠摘下,轻轻置在了一旁的立柱边上。一路淋雨,她的身上湿了一大片,濡湿的深色衣衫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身上,她却并未觉得冷。
而是莫名紧张。
心跳倏尔加快了几分,庄令涵不由地用手心攥紧了药箱的布带子,将它捏成了细乱的布条子。
“夏夫人,请进吧。”那小厮再度出现,在前面唤她。
出于礼数,也出于自身那难以言说的情绪,庄令涵深深低着头,疾步向着有光亮的房间走近。
那里使她心安。
“嘭”的一下,却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她不用抬头,甚至都不用睁眼看。
是陈定霁。
胸膛似铁,坚硬却又炽热。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即使她已经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一刹那,却将她的残存的理智彻底出卖。
他身上有一些草木熏香,还混杂了宴席后该有的酒气。与她上一世每每和他缠绵之时,鼻尖萦绕的气味并无不同。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