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司棋安顿好湖边打架的两名学子,听说陆枕山已经从宫里回来,便前去问心堂请安。
哪成想刚走到门口,堂内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他顾不上礼数忙跑进去倒茶,茶水还没倒好,坐在书案后陆枕山已面色痛苦地抵住胸口。
伴随一声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在书案上蔓延开。
……
温念笙随晏辰抵达国子监时,陆枕山正在望着案上那本被血水沾污的《学记》出神。
司棋上前劝说:“先生,这本书脏了,弟子帮您换一本罢。”
问心堂内一灯如豆,陆枕山枯槁的手指在沾满血迹的书角轻轻摩挲,默了许久,才叹道:“读书之人,当视书籍如衣冠,今日,我却将自己的病血溅于先贤笔墨之上,想不到一生行至陌路,竟落得如此狼狈。”
司棋不免悲痛:“先生,哪里来的行至陌路?您会长命百岁的。”
正说着,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明快的话音。
“大人当然会长命百岁。
“当年我进国子监的时候,大人曾亲口许诺,若有朝一日我封侯拜相,您要亲自为我题写官邸的匾额。
“如今我还是穷学生一个,丞相之位遥遥无期,还得劳您再等几十年了。”
晏辰大步流星走入内堂,言谈间带着明朗的笑意。
堂内的愁云顿时散了大半,陆枕山也随之笑起来:“人未到,声先到。我说怎么今日一早便开始耳朵疼,原来是你这吵人的臭小子要来了。”
“我今天可不是来吵您的。”晏辰道,“回春堂的温姑娘跟我一起来的,正在外堂等您呢。”
距离温念笙上一次见陆枕山,满打满算才过去一月有余。可当她再次看见陆枕山在司棋的搀扶下走出内堂,依旧不由心惊。
陆枕山原本单薄的身形更加枯瘦,宽大的衣袍下几乎可以看见骨骼的脉络,更不必提早已苍白憔悴的脸色,如今几乎看不见任何血色。
病魔何其残忍,才忍心将一位曾经满身风骨的圣人,摧残至如此枯槁之态。
“温姑娘,坐吧!”
陆枕山朝她微微颔首,嘶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温念笙躬身回了礼,便上前查看病情。
陆枕山的咯血量不算大,血色正常,没有出现呼吸道感染的症状,对于如今的情况来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惜她的中医是半路出家,如今的医术尚不足以应对过于复杂的病情,因而只能先开一张收敛止血的药方,暂时控制住体内的出血情况。
具体如何医治,还需要等回家后与温丛序详细商议。
从问心堂出来,灰蒙蒙的天空又落起雨。
雨滴淅淅沥沥,三人走在回廊上,司棋问起陆枕山的病情,温念笙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如实告知。
“大人病情甚危,需要早作准备。”
司棋一下子顿住脚步:“最迟,还有多久?”
温念笙竟不忍心再说下去:“最多,半年。”
雨势陡然转急,天空乌云密布。
司棋抬起头,眼底早已一片鲜红。
狂风袭来,素来温和的少年在暴雨中举头望天,竟是满眼愤懑与不甘。
他道:“天命,待先生不公!”
……
从国子监出来,雨仍在下。
马车还没到,温念笙被晏辰领去一旁的茶棚小坐。
茶博士端来两碗热茶,晏辰将茶水一饮而尽,又问:“有吃的吗,饿了。”
茶博士笑笑:“公子说笑了,我这里是茶棚,您要是肚子饿,得去对街的面馆。”
温念笙打量着他:“你还有心情吃饭?”
晏辰的视线落在空荡荡的茶碗中,面色看起来还算平静,唯独手指紧紧扣住茶碗边缘,指尖几乎泛起青白。
“吃饱饭,才有力气读书。”少年语气轻松,眸光却低垂深邃,“陆大人半生都在为我们这些寒门学子谋求出路,我们若不争气,大人也没办法安心养病。”
说着,又要喊茶博士续茶。
温念笙想起身上还有两块饴糖,原本是打算哄南星用的,于是拿出来递给他:“喝茶又不能充饥,先吃这个垫一垫吧!”
雨越下越急,街上已经看不见行人,马车一时半会来不了,她随口问晏辰:“你也是陆大人招进国子监的吗?”
晏辰剥开一块饴糖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道:“我不算陆大人招进来的,但确实是陆大人留下来的。我成绩差,幸亏陆大人宽容,才没把我轰走。”
“有多差?”
像前世那样,连续三年进不了国子监的年考大榜吗?
“以后会好的。”晏辰一脸不服输的倔强,“我还要参加今年的恩科考试呢。”
听见恩科二字,温念笙的目光一瞬暗了下去:“恩科的御诏,已经下来了吗?”
晏辰道:“还没,都是小道消息。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今年中秋是太皇太后的八十寿宴,又赶上年初漠北全线告捷。这么好的年头,不加设一场恩科考试广招人才,不是可惜了?”
晏辰说这话时,正忙着折手里的糖纸,全然没注意到温念笙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去。
他说的没错,在原书中,暴君的确以此为由开设了一场恩科考试。
也正是在这场考试中,身为主考官的段云沧深陷舞弊风波,被关入诏狱的不久便传出他畏罪自杀的消息。
紧接着,陆枕山拖着一身病骨求告无门,最终只能血溅朝堂以死明志。
温念笙更是亲眼目睹了晏辰的死。
那场深秋寒雨中,少年滚烫的鲜血洒满街头。冰冷的雨水将他尸体泡了三天三夜,没有一人敢上前为他收尸。
还是她趁夜里禁军巡查懈怠,擅自离开皇宫,用一匹粗布捆走了他的尸体。
后来,她把他的骨灰撒入澜沧江。
江水会带着他流向大江南北,见四方山河,历人间万物。
少年再也不必困于京城。
“想什么呢?”
晏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温念笙回过神,看见晏辰朝她伸出手,掌心张开,竟是一只小巧的纸鹤。
“给你。”晏辰的桃花眼盈满笑意,有意逗她道,“我们家乡的长辈,都喜欢折这玩意哄不开心的小孩。”
她不开心,晏辰看出来了。
打从出了国子监,她就没真心笑过。虽然嘴上不说,但对于陆枕山的情况,她心里并不比晏辰和司棋好受。
“说谁是小孩?你还没我大呢。”
温念笙摆弄起晏辰的纸鹤,低垂的眉眼清冷也坚韧,像在暴雨中顽强生长的鸢尾花。
晏辰偷偷打量她:“不会吧,我都十七岁了。”
温念笙懒得打击他:“上次听你说,你在边境打过仗?”
晏辰点头:“昂,我爹娘去得早,以前带小二四处跟着跑商,后来跑到漠北,正赶上打仗,就顺路参军了。”
边境数年的摸爬滚打,被他寥寥数语轻飘飘带过。
可温念笙知道,他其实很有领兵的天赋,若能一直留在漠北,纵使做不到扬名天下,也好过草草死于那场见不得光的权势争斗。
“既然已经参军,为什么忽然想不开跑来京城求学?”她故意揶揄,“成绩又不好,还不如回去打仗。”
晏辰大咧咧靠在椅背上:“文官清闲呗,天天打仗,哪有坐衙司里办公舒坦?”
又在胡说八道。
“鬼才信你。”
见她没信,晏辰反倒露出喜色:“其实,也不全是为了舒坦。”
正巧茶博士提着一户茶水路过,他抬手将茶壶借过来,高高举到她面前,说道:“如今的朝廷,就像这只茶壶,百姓的诉求像茶水一样封在壶中,世家权贵把持着壶口,天子也无法洞察壶内玄机。”
他又抬手敲了敲壶身。
“想要破局,就得打破它。
“就像这样!”
敲在壶身的指节微一用力,壶身怦然碎裂,困于壶中的茶水如清泉般涌出。
晏辰难得正色道:“身为边将,很难改变朝中格局。所以我弃武从文,希望入朝挣得一丝话语权,打破天子与世人之间的屏障,将公道二字还给天下百姓。”
溢出的茶水被他大手一挥扫下茶桌,再看见那只被他敲碎的茶壶……
晏辰忽然脸色一变:“糟糕,又要赔钱了!”
然而温念笙的视线落在那只破碎的茶壶上,并没有立刻回应。
高谈阔论的少年这才隐约有些赧然:“你是不是很想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跟师父说过类似的想法,他说我天真,快弱冠了还在做英雄梦。”
温念笙这才抬眸看向他:“不,你说得对。”
“没有但是?”晏辰一下愣住。
“没有。”
她答得那样坚定,晏辰的心跳猝不及防地加快。
雨水拍打茶棚,宛如他咚咚作响的胸膛。
沉默良久,他才垂眸笑了笑:“你是第一个认同我的人。”
明明他们相识才不过一月。
倾盖如故,何其有幸。
雨中传来车马声,温念笙随即起身:“我该走了。你回晏家酒馆吗,我送你一程。”
晏辰道:“我得去师父那,你不顺路。还在下雨呢,快回去吧!”
车夫将马车赶到茶棚外,温念笙上了马车。
晏辰隔着车窗同她道别,她取出一把青色的油纸伞递过去:“拿着吧,万一淋坏了,还要麻烦我给你治病。”
晏辰心想,这倒是个好主意。
他接过油纸伞,笑说:“以后我生病了,都请你医治,好不好?”
温念笙无奈:“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青伞撩开雨幕,少年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柳色烟雨笼罩十里长街,朦胧了景元七年的暮春盛景。
倏忽春雷乍响,温念笙从渐急渐密的雨丝中收回视线。
风雨吹开车帷,迎面袭来的寒意让她无法逃避地想起——此时,距离那场染满少年鲜血的深秋寒雨,只剩不足半年。
作者有话要说:小晏:我都十七了!
温念笙: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