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笙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马车一路穿过大街小巷,最终停在晏家酒馆门前,她才大概明白了晏辰的用意。
夜色寂静,酒馆门前两盏梅花图样的纸灯笼正在随风微微晃动。
她看了看两盏灯笼中间的匾额,又看向身侧的晏辰,问道:“你大晚上来找我,就为了带我来你家?”
晏辰抻起胳膊,轻描淡写道:“议亲嘛,总归要先了解彼此的情况。上次你来我家只在前院站了会,这次我带你去后院也转转。”
正说着,酒馆门内传来一阵门栓碰撞的声音,随即大门被人从内推开。
“哥,你回来啦!”
晏小二推开门,话音还没落地,整个人愣在门前,“温……温姐姐?”
晏辰上前在他头上弹了一下:“傻愣什么呢,快去泡茶!”
又回身笑着招呼她,“走吧,家里都是自己人,不会出去乱说。”
晏家酒馆分前后两院,前院用来存酒酿酒,场地格外开阔。温念笙上次来访,正是在此处看见了忙着洗刷酒坛的晏辰。
此时几名酒匠正在把院子里新备的酒水往地下酒窖中搬运。晏辰领她从众人面前堂而皇之地路过,众人全部齐刷刷停下手里的活,睁大眼睛看过来。
“没看错吧?小晏领了名姑娘回来?”
“来谈生意的吧?”
“蠢货,谁大半夜谈生意啊!”
众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院子里传开。
晏辰扯下腰间的钱袋,朝其中一人丢了过去:“今天都别忙了,成叔,请大家到鼎泰楼吃酒去!”
众人很快放下手里的活,临走前不忘朝晏辰拱手:“走了小晏,忙完了一起过来,兄弟们等你!”
“你家的伙计都喊你小晏?”
待众人走后,温念笙不太理解地问。
晏辰又继续带她往后院走,解释道:“他们不是我雇来的伙计。
“早些年我在边关打过仗,他们都是我在漠北结交的兄弟,因为负伤不得不从前线退下来,干脆跟我一起来了京城。
“大家一起经营酒馆,混混日子嘛!”
说着,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又回头补充,“不过你放心,这帮大老粗不在酒馆住。后院平时只有我和小二两个人,很清净。”
亲事还没一撇,倒担心起她会不会觉得吵闹了。
温念笙随口打趣:“你现在很像领租客看房的房东。”
晏辰:“什么东?”
原来这个世界没有房东的称呼。
她想了想:“就是屋主,给外来客租房子的。”
晏辰会意,停下脚步朝她微一拱手,十分配合:“那客官觉得我这院子如何?”
温念笙冷漠地径自从他身旁走过:“再看看吧!”
暮春晚风温柔和煦,晏辰领她在后院边走边聊,走到哪都能带她玩一会儿,仿佛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
路边的樱桃树刚结果子,站在树下仔细搜寻半晌才看见三五颗成熟的樱桃。
晏辰一个不落地全部摘下,又一把倒在她的手里。
温念笙只好挑出一颗递给他:“我怕酸,你帮我尝尝。”
晏辰尝完,笑说:“甜的!”
走到柳树下,晏辰又顺手折下一支新抽芽的柳枝,三两下编成花环样式递给她。
她才不戴这么幼稚的东西。
所以趁他不注意,一踮脚,戴在了他的头上。
晏辰也不取下来,反而停下脚步,俯身问她:“戴正了吗?”
踏过月色,穿过后院花园,晏辰又带她去参观书房。
不同于寻常书房,他的书房里不止有书,还有挂满一面墙的刀剑弓弩,最为显眼的是摆在两排书架间的银色盔甲。
晏辰说这身盔甲是当年他在漠北前线第一次立功时得到的赏赐。他一直不舍得穿,直到离开漠北来到京城,这身盔甲还是崭新的。
现在他弃武从文,这身盔甲已经派不上用场,所以摆在书房做个纪念,也好时刻勉励自己勤于学习,莫辜负当年初入京城的一腔热忱。
从书房出来,晏辰又要带她去卧房。
这回温念笙没再默默跟过去,提醒道:“那是你休息的地方,还是算了吧!”
晏辰想了想:“也好。我最近一直住在国子监,里面日常用的东西都搬空了,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成亲以后,我肯定还是要搬回来住。”
“成亲?”
温念笙抬眸注视他。
晏辰忽然耳根一红,想寻个借口解释,可转念一想,他不就是因为要成亲才带她回家的吗?
于是抱臂靠在门上,“对啊,成了亲,当然要回家住。”
如此理直气壮,果真少年心性。
连喜欢都表现得如此热烈直白,却还天真地以为她没有察觉他的心意。
可想起前世的种种,温念笙的笑容还是慢慢褪了下去:“晏辰,你真的想和我成亲吗?”
许是没料到她会忽然发问,晏辰怔了怔,而后才语气认真道:“其实,我也在犹豫。不是犹豫该不该和你成亲,而是犹豫到底该不该这么早成亲。
“我如今一无功名,二无家世,实在没有成为一名好夫君的底气。若非遇上不得已的情况,大概不会考虑成亲一事。
“可事到如今,师父决意为我定亲,即便不是你,也会是旁人。我不希望共度余生的妻子,是素不相识之人。我也……”
不想错过你。
后半句,他到底没有说出来。
温念笙没有立刻答复。
晏辰便笑了笑,有意让她放轻松些:“其实朝阳公主未必会选我为驸马,你不必因此而为难。我今天带你来我家,只是为了让你先了解我的情况。至于这门亲事成与不成,还是由你做主。”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逛了半个时辰。
晏辰又问:“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吧!”
晏小二也在此时端来新沏的茶水。晏辰便让晏小二带她去饭厅小坐,而后大步流星进了厨房。
温念笙没随晏小二去饭厅,而是在檐廊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对面厨房里亮起烛光,她看见晏辰正在窗口切菜。
晏小二见状也坐在她身侧,帮她倒了一盏茶水,看着厨房里忙碌的晏辰,说道:“姐姐别看我哥平时不拘小节,其实他很会照顾人。我们爹娘去得早,我几乎是他一手带大。他只比我大五岁,可这些年有他在,我几乎没吃过苦头。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不能像寻常孩子一样出去玩闹,他为了陪我,特意辞了白日的活计,只在夜里出门挣钱。
“后来到了漠北,他需要去前线打仗,不能时常回家看我,便每隔半月给我寄一件礼物,都是他亲手制作的兵器模型。”
晏小二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的袖箭模型,“就是这种,我房里还有好多,姐姐想去看看吗?”
晏辰还在厨房忙着,左右闲来无事,温念笙便跟晏小二进了房内。
房间内两面墙都是书架,一半是书,一半是和那枚袖箭类似的武器模型,大至弩车,小至刀剑,皆等比例缩小般精致逼真。
温念笙站在书架前观摩半晌,忍不住问:“这些都是你哥做的吗?”
晏小二颇为骄傲地点头:“哥哥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他到漠北那年其实没满征兵的年龄,正是因为帮边军优化了弩车的结构,才能破格进入军营。”
二人正聊着,晏辰从门口探头看进来:“怎么跑这来了,面煮好了,快来吃吧!”
用过宵夜,也到了回家的时辰。
晏辰要亲自送她回家,温念笙便在酒馆外与晏小二道了别。
马车启程,晏辰在车外赶车,路过一颗柳树,顺手摘下一片叶子吹奏。
夜色寂静,街上行人渐少。
悠扬的乐声传入车内,风吹起车帷,温念笙看见晏辰姿态悠闲地靠在车外。
月光洒满少年的青色衣衫,这一夜的所见所闻又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重演。
漠北前线退下的伤兵无处可去,他就开下一间酒馆供兄弟们谋生。
弟弟病弱,无法同其他孩子一样出门玩闹,他就做出满架的模型哄弟弟开心。
今夜晏辰看似是带她来家中了解情况,实则,是想让她了解他从未提及的过往。
晏家酒馆里的一草一木,众人口中的一言一谈,不知不觉间拼凑成了少年过往完整的十七年。
他不是书中一笔带过的小角色。
他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完整的过去,也理当有完整的未来。
人都有私心,温念笙也不例外。
这一世她既已放弃穿书任务,便没打算再卷进那些人心倾轧的皇权争斗。
可如今她放弃了任务,也意味着再也回不去现世。
书中世界动荡不安,若有朝一日大厦将倾,她又何尝不是和晏辰一样的小角色?
都是世事洪流中身不由己的浮萍。
既然如此,为何不在尚有余力挽救之际,伸手拉他一把?
行至城中主街,车外逐渐喧嚣。
晏辰收起唇边吹奏的叶片,乐声也随之停止。
温念笙坐在与他一帘之隔的车内,犹豫良久,终于开口:
“晏辰,其实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自古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困于后宅相夫教子,还要斗婆母、斗妾室,我不喜欢。”
晏辰以为她要拒绝亲事了,却不急着挽留,只优哉游哉地靠在马车上,笑了笑道:“我家没有婆母,更不可能有妾室。酒馆有成叔和小二操持,平时也不需要我忙什么。
“这么一看,我好像还不错。
“温姑娘,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温念笙却也知道他不只是在开玩笑,他是真心希望她好好考虑再做决定。
如今他们都在被迫议亲,与其以后被迫与素不相识之人成亲,倒不如选择彼此,至少他们还算熟悉。
温念笙心里有了打算,便问:“晏辰,你有喜欢的人吗?”
原本散漫靠坐的少年,却在听见她话音的一刻坐正:“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短短一句话,烫嘴似的在他唇间滚过,温念笙愣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只隐约听见一个“没”字。
她想,他也应当没有心上人。
若是有,上一世又岂会毫无顾忌地冒死上街游行,不惜舍弃性命,只为讨回一个迟来的公道?
“晏辰,”
温念笙悄然攥紧手掌,“我们成亲吧!”
夜空中绽开烟火,马车在一瞬停住。
晏辰怔愣良久才跳下马车,飞快跑到敞开的车窗前。
街上人声鼎沸,他站在窗前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沉默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听错了?”
温念笙笑了笑:“你没听错。
“我说,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