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识玉撑着伞立在长廊尽头,臂弯处搭着她的大氅。
两人相望,商音先是意外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还生着病,走过去想要伸手探探他的温度,却被他躲开。
商音惊觉有些不妥,刚才他神志不清,摸了就摸了,现在他都醒了,再上手就不礼貌了。
“你刚刚发烧了,现在好点了吗?”
晏识玉向后退了一小步,将大氅递给她,应道:“已经好了。”
“好了就行,”商音看向嬷嬷,说道:“她把二小姐杀了,剥皮抽骨埋在了这棵树下。”
“她被寄身了,”晏识玉说:“你看她的后颈,那是弱妖寄身留下的印记。”
商音看过去,果然,嬷嬷露出来的后颈上有一个黑色的双圆环印记,往外透着妖气,印记周围是一根根分裂的黑线,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爬满了大半个后颈。
她曾在万妖令里看到过,弱妖是一种可以寄身任何活物的妖怪,寄身成功后会以平常姿态生活一段时间,等到躯体的精元被它吸食殆尽的时候就会寻找下一个寄身目标,跟竹节妖非常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杀死它需要将寄主一起杀,否则它永远都死不了。
这样会很麻烦。
嬷嬷拍了拍盖好的土,起身往厨房走,拿起案板上放着的血淋淋的心脏,嘴咧到耳后根,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商音看见她嘴里伸出一只婴儿大小的手臂,从她手上将心脏硬生生扯了进去。
商音:“……”
这是什么诡异的画面?
“这……”
晏识玉面色如常,“在没有找到合适的寄主前它需要吃心脏来维持妖力。”
商音:“哦。”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月氏的惨状,她虽惋惜心痛,但也无能为力。
嬷嬷被血糊了一脸,模样看起来清醒了些,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狼藉,并没有露出商音意料之中的表情,反而她格外冷静,提水来冲洗掉了血迹和肉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清理完之后有些后怕,哆嗦着把二小姐穿的衣裳裹成一团走出门,掠过商音的时候怔在原地,“大,大小姐……”
嬷嬷攥紧衣裳,扯着干笑,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问道:“大小姐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
“张娘,你手上拿的是阿妹的裙子吗?”
商音转身看着她,十四岁的少女披着斗篷撑伞站在雨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质问,眼眸里倒映着浑身是血的嬷嬷。
这是月府大小姐,名叫月簌。
见嬷嬷不说话,她又问:“张娘,我跟你说话呢,你手上拿的是阿妹的裙子吗?”
嬷嬷张了张嘴:“大小姐……”
“回答我!是不是?!”月簌抬高音量。
嬷嬷眼神闪躲,点点头 。
这是她第一次被发现,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连她也一起杀了吗?
对,把她也杀了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月簌提着裙子走上台阶,站到嬷嬷面前,问道:“你把阿妹怎么样了?”
嬷嬷不说话。
“你杀了她,”月簌声音颤抖,“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难以置信,眼里蓄着泪水,“为什么?你从小便跟在阿娘身边,我们更是得你照顾,从小认你做干娘,阿爹阿娘对你不薄,月家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杀阿妹?到底为什么?!”
月簌嘶吼出声,嬷嬷已是落下了两行清泪,手上的衣裳掉在地上,她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溢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该死,早在三年前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夫人怜惜她,可她刚刚在想什么?竟然想将大小姐一起杀了。
她跌坐在地上,捧起那件碎裂的衣裳,哭得歇斯底里,“二小姐,我对不起你,是嬷嬷对不起你,大小姐,你杀了我吧,你快杀了我吧,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
月簌被她扯着裙子,居高临下看着她,见她状态不对,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簌簌?”
远处,月曾逢和月夫人走过来,“怎么了?”
“她杀了阿妹。”月簌吸了吸鼻子,擦掉脸上的眼泪,冷眼看着嬷嬷。
“什么?!”月夫人惊叫一声,险些晕过去,月曾逢搂着她却被她挣脱,揪着嬷嬷的衣领,问道:“簌簌说的可是真的?”
她不相信,张婉跟了她几十年,怎么会呢?
“夫人,对不起,是奴杀了二小姐,”嬷嬷跪在地上,不停地对月曾逢和月夫人磕头,‘咚咚咚’的声音在这场急雨里格外清晰,像是敲打在在场人心里的一把锤子。
她额头肿了一大片,却还不见停。
月夫人伸手指着她,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最后吐出了一口血。
“阿娘!”
“蓉儿!”
月夫人晕倒嬷嬷才停止磕头,额间一片模糊,鲜血流进她的一只眼睛里,所见之处皆是一片雾蒙蒙的红色。
“夫人?”嬷嬷小心的去够月夫人的手,却被月曾逢甩开。
“滚开!灵儿如今也才五岁,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月曾逢深吸一口气,仰头闭了闭泛红的眼睛,说:“待我安抚好蓉儿,自会叫你一命还一命!”
说罢,他拿出一张符纸,在嬷嬷手腕上形成两只金色圆环,然后抱着月夫人离开了。
商音认识那张符纸,出自空桑仙境,难道月曾逢去的仙山是空桑?那他遇见的仙君难不成就是空桑仙境的掌门人?
月簌问道:“阿妹的尸骨在哪里?”
嬷嬷摇头,“我,我不知道。”
月簌:“什么叫不知道?!”
“不记得,我不记得了。”嬷嬷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可怜又可悲。
月簌握紧拳头,复而狠狠甩在嬷嬷脸上,“我自问月家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寄主不记得发生的事情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她快要死了,弱妖发现了更好的寄主。
这里没有其他人,那弱妖的下一个目标是……月簌!
“快跑,快离开这里。”商音看着月簌,这个时候她只想这个幻境是真的,她想救月夫人,想救二小姐,也想救月簌和张娘。
五百年前如地狱的人间,五百年后被灭门的月氏,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妖魔。
她有任务,可系统没有告诉她该如何再次封印邪魔。
昔日她用的神力,如今她该用什么?
商音扭头看向身边的邪魔头子。
呵,她怎么忘了,还有个大的在这。
拿下他岂不是能拿下整个妖魔冥三界?
修为高的邪魔对外界的动向异常敏感,晏识玉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扭头对上那道视线,先是一怔,随即问道:“怎么了?”
“没事啊。”商音笑着摇摇头。
嬷嬷还在那边哭嚎,她抽泣着,半边脸都被打肿了,身上的衣裙被血染了个遍,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唯一干净的就是她后颈处越来越淡的弱妖印记。
月簌还在掉眼泪,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就转身离开,刚走两步就听见嬷嬷喊她。
“大小姐,我……我想起来了。”
在月簌没看见的时候她的眼睛闪了一下红光,瞬间消失恢复如常。
月簌停住离去的脚步,一转头就被掐住了脖子,手上一松,伞轱辘几圈滚到雨里,闪电伴着雷声亮起,她才看清掐住自己的不是嬷嬷而是从她嘴里伸出来的一只手。
那只手漆黑,指甲又尖又长,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呼吸不畅导致她的脸呈红紫色,。
“张,张娘……你……你怎么了?”月簌握住那双黑色的手拼命挣扎。
“你来的正好,省得我再去找了。”
嬷嬷空洞漆黑的嘴里传出悠长空灵的声音,听的商音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月簌更是吓得不轻,止不住的掉眼泪。
耳边能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小,脑子也变得混沌,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一抹黄色划过那只黑色的手,脖子上的力道骤然一松,月簌趴在地上捂着胸口喘气。
月曾逢来得及时,将手上仅剩的一张符纸也用了,嬷嬷昏死在地上,弱妖从她口中跑出来,一眨眼就不见了。
“阿爹……我还是没有问出阿妹尸骨的下落。”
“没关系别哭,”月曾逢红着眼扶起她,从怀里拿出一根白玉簪递给她,“这是亭之托我送给秦秦的东西,你替阿爹送去好不好?”
“阿爹?”月簌摇头,抽泣道:“我不要,阿弟托你送就得你去送。”
月曾逢将她鬓角的碎发顺到耳后,声音沙哑:“你阿娘的状况不是很好,灵儿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我与你阿娘聚少离多,对你们更是有缺爱护,我自之有愧,早年间作孽太多,如今月家已是无力回天,你日后会有夫婿,亭之会有妻子,可你阿娘当初为了与我成亲跟家里决裂,若我再扔下她,她便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跟你们一起,阿爹,我跟你一起陪着阿娘。”月簌声音急促死死拽着月曾逢的衣袖。
月曾逢掰开她的手指,故作轻松地笑道:“你阿娘肯定还是最想我陪着她,你小时候最闹腾,每次都能把你阿娘气的睡不着觉,你听话,别去你阿娘跟前讨嫌了。”
月簌摇头,泪流不止,手里被塞了那根白玉簪,她知道阿爹是在骗她,阿娘才不会讨厌她。
“听话,替阿爹和阿娘好好照顾亭之。”
她被推着往大门口走,雨水落在身上冷得刺骨,头发湿成了一缕缕,回望站在檐下的月曾逢笑着对她挥手,“你是姐姐,你最厉害,别回头,不要害怕。”
雨水从她睫毛上落下,脸色惨白,她打开门阀,站在了门外,双手紧握白玉簪。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扔下阿爹阿娘不管!
她回头,门却关上了,‘咚’地一声落下了阀,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阿爹的脸。
原来他不是一直站在檐下看着她走,他跟上来了,为了不让她回头,用一扇门隔绝了生死。
吧嗒——
吧嗒——
眼泪落在手背上,竟是滚烫的。
今夜的雨很大,是她见过最大的雨,雨水淹没了一座富贵的宅院。